一
2002年,我在镇上小学读六年级。一天,下晚自习后,我向一个同学借了一个小手电筒。飞奔向校外,飞奔向镇外,飞奔向黄梁垭。
从响滩镇上去黄梁垭,需要爬三个大坡,也需要走三个大弯。三大坡三大弯,都隐藏在树林中,那是一条挂在山间的小路,也是一条不知岁月的古道。
一走出镇子,便入林子。那夜,无月,草木也无影。林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惊着了我。我想,那可能是夜间的虫子,像我一样,急匆匆的赶着夜路,像我一样,去见前一晚落气的外婆。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可能也惊着了它们吧。
我手里执的小手电筒,是同学在校门外的小商店里买的像玩具一样的东西,小得像一个小小的手办,它能发光,但发出的光,像萤火虫的光一样,微弱得不能再微弱了。手电筒的光,不能照亮我脚下的路,只能照亮我那颗悲伤的心。
三个坡,都是石梯路,一步一阶石梯,石梯有宽有窄,有薄有厚。我像一只萤火虫一样,在黑夜里,凭着记忆,摸着黑,奔走着。我一步也没有踩空,一步也没有跌倒。
爬完三个坡,就是三个弯,除了第二个弯是石板路外,第一弯和第三弯,都是黄泥土路。弯路不直也不平,小时候,外婆带我去赶场,我在那条路上,不知摔过多少跤,摔倒后,外婆就把我拉起来。后来,我再摔倒时,就自己爬起来。渐渐的,那条路,成了我至今走得最平稳而又轻快的路。
我的脚步声,还是惊动了谁家的狗儿,它在黑夜里,狂吠起来。我没有害怕,反而助了我一些胆量。我的脚步又轻快了一些,我想再见见外婆。如果,这回见不着外婆,只能等来世了。
三个弯快走完了,离保保家也越来越近了。我的脚步慢了下来,慢得有点挪不动脚了。走进保保家的地坝里,就看到了放在堂屋里的棺木。
“保保。”我跨进侧屋的门槛,朝保保喊了一声。我小时候多病,难养,怕养不活,怕养不大,因此,就照我们那地儿的习俗,拜敬了不少保保。顾名思义,保保有长辈保护晚辈之意。舅舅就是我诸多保保中的一位。
保保对我的到来,有些意外。因为他见到我那会儿时,已是夜里十点多了。而且我的照明工具,就是那个亮着萤火虫光一样的小手电筒。
保保领我到堂屋,我跪在外婆的棺木前,烧纸钱。纸钱在火盆里,燃烧着,我的眼泪,不禁地流了下来。我没有大哭,只是默默地流泪。
“你要不要看看你外婆?”保保问我。
我的脑子里一片乱,没有回答保保。
“你外婆的眼睛没有闭上,你怕不怕?”保保问我。
我流着泪说:“不看了。”
我不怕外婆睁着眼睛沉睡的样子,我是怕打扰到外婆安息。我听说,盖棺后再开棺,对逝者不好。
我在棺木前,默默地烧完纸,一句话也没有对外婆说。那一刻,大悲无言。
我和保保又回到了侧屋,我们都静静地坐着,我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二
“外婆。砍渴,砍渴。”
“你是哪里痛吗?”
“外婆。砍渴,砍渴。”
“外婆。你是想睡觉了吗?”
“外婆,砍渴,砍渴。”我一个劲儿对外婆讲。
“你要啥子嘛?”外婆一个劲儿地问。
我一生来就百病缠身,家底薄,靠着乡医野药,病秧秧地活着。我两岁时,妹妹出生,我们家就更困难了。为了能让整个家庭存活下去,我被寄养在了外婆家里。
可能是因为身缠百病的缘由,我语迟,在三岁多才呀呀学语。一天,我口渴了,对外婆一个劲儿地说:“外婆。砍渴,砍渴。”
“砍渴”不是方言,也不是俚语。我只是想表达我很渴。“很渴”的“很”字,我不会说。所以,胡乱地表达成“砍渴”。
我一个劲儿地说着“砍渴”,外婆一个劲儿地猜着。我们这一老一小,互相讲了半天,都没有接对话。后来,我急得哭了,外婆也急得哭了。
最后,外婆终于猜对了我的意思,她回到屋里,在一个半月形的石头大米缸的石盖上,为我倒了一碗开水。
那时,外婆住在两间老房子里,保保一家住在相隔五十来米的地方。保保有一双儿女,表姐大我两岁,表弟小我两岁。表弟和我妹妹同岁同月。
九几年的那些冬天,常常有大雪,是那种花朵飘飘的大雪。
连接外婆房子和保保房子的那五十来米的石板路,被雪花粘了一层又一层。地上的雪,厚得淹没了我的脚踝。地上雪厚,一脚踩上去,不仅有深深的脚印,而且还伴有咔吱吱的声音。我已经记不起我小时候的样子了,但我可以想象得到,当时我朝保保家走去,走在那厚厚的积雪之中时,我一定像极了一只摇摇摆摆的小企鹅。
雪花不仅落在地上,也落在树上,那些枝头,落了雪,不是梅花,胜似梅花。一晃眼已过去三十来年了,我记忆中,还保留着九几年的那一场场美丽的雪景。近年来,我喜欢上了一首二胡版的老歌《梅花三弄》。每每一听到,总觉得自己正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三十几年前的那一场场雪花之中。
三
连接外婆房子和保保房子的那条小路的边上,有两棵梨树和一棵杏树。打我记事起,那梨树和杏树就长得老高老高。我和表姐表弟从没有爬到那梨树和杏树的枝头上去过,外婆和保娘(舅妈)不让我们爬树,危险。每当梨子和杏子成熟时,那梨树上和杏树上的梨子和杏子,也有人不让我们打。因为那两棵梨树和杏树不是外婆和保保家的,那三棵果树是属于保保本族一户人家的。
小时候,我不理解外婆家和保保家中间为什么隔着五十来米的距离,后来才知道,那中间的那坨地势,之前原本是有房子的,不过,后来那户人家搬了家,搬去半山腰上住了。
那户人家搬了家,慢慢的,那里便没有了房子,成了一坨空地势,空地势上长满了草木。那户人家,带走了他们能带走的一切,不能带走的,有原先房子前的那块田,还有那两棵大梨树和那一棵大杏树。然而,尽管如此,那块田和梨树和杏树的归属权,依然还是那户人家的。
虽然梨树是别人家的,杏树也是别人家的,但到了夏季,梨子和杏子成熟时,我们也会用长竹竿,偷偷地敲下两三颗梨子或杏子下来。有时候,我和表弟敲梨时,会被搬家到半山腰的梨树的主人,远远地望见,随即,那梨树主人,远远的一吼,我们便停了下来。有时候,我们打梨时,外婆和保娘她们,也会阻止一两句。但是,那会儿,我们偷一两颗梨,偷一两颗杏,真是难忘的童年乐趣。
保保家的地坝边上,长着一大丛月季。月季开着粉红色的花,美丽极了。小时候,我学习成绩还是比较好,但我又开悟晚。小时候,我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树是树,见花是花。对山水风物的认知,长久地停留在“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这样寂静平淡的思想境界。
我是在好多年后,才知道除了“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外,还有“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还有“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已见过了很多花儿,知名的,不知名的,我都见过。但那些花儿,再也无法像保保家地坝边那丛月季花那样,让我能够铭记三十多年。仿佛后来,我见过的所有的美丽的花儿,只是美丽的花儿而已。与那些花儿只是美丽的相遇而已,彼此无多相干。
前些年,我从南方的城市还乡后,来到保保家。那里已经彻底荒废了。保保也搬家到山垭上去住了。
在那荒凉的地坝中,荒草丛生,那丛月季,也不见踪影了。当时我想,那些月季仙子,可能飞往到别处去开了吧。正如我那远嫁的表姐一样,也像搬家了的表弟一样。
在那院中,我想写点东西。现代诗,我不在行。古诗呢,我又押不准平仄。就胡乱地写了一首打油诗:
荒草萋萋摧月季,
此景寂寂哪如昔。
遥想与弟年少时,
时摘杏来时打梨。
四
段段回忆,像被剪辑乱了的幻灯片一样,画面胡乱地跳着。
我已记不起那是春夏的一天,还是秋冬的一天了。外婆用湿毛巾只是给我洗了一下头,结果不一会儿,我的额头上便生出了一个血包。那血包就像猪八戒被蝎子精扎的血包一样。不过,我比猪八戒惨了许多,猪八戒额头上的那个血包,被昴日星官给消了,但我那血包,菩萨消不了。
外婆见状,慌张得哭了,她叫来了我父亲,并说:“我看他好久都没有洗脑壳了,脑壳脏得不得了,臭烘烘的。就用毛巾沾热水,轻轻地擦了一下,没想到就擦出了一个血包来。”外婆也没有想到我的身体会孱弱到这种地步,只是用热水毛巾轻轻地擦了一下脑壳,就会让我的额头长出血包来。
父亲带我回家求医,求了很多医生,都束手无策。有医生说:“那血包分雌雄。雄血包随便扎了就行,雌血包扎了的话,人就不行了。”那医生也分不出那血包的雌雄,只叫我父亲带我到大医院里去检查。医生的话,真像一个大笑话。那会儿,我们家穷得叮当响,我也连着生了好几年的病,已经拿不出啥子铜钱了。
最后的最后,一生从不上牌桌子的父亲,下了人生中的一个大赌,赌我额头上的血包是雄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死马当活马医了。然后就请了一位医生,用针扎破了我额头上的血包。那一回,父亲赌赢了。我活了下来。
后来,我又回到了外婆的身边。
那些年,保保长年在外打工,家里只剩保娘和表姐表弟在家。那会儿,保保在外买了很多电器回家。有黑白电视机,有录音机,还有大音响。保保还买了许多音乐磁带。那些磁带有内地歌手唱的歌,还有沿海地区歌手唱的歌。那会儿,我还没有对音乐的审美观,只能胡乱地听着。那会儿,天天早上,保娘就会播放磁带,播放的也多是闽南歌曲,每天我也是从那一首首歌中醒来的。没想到,多年后,我会从四川南下到闽南,并在闽南歌之乡生活多年。
早上,我是听着歌曲醒来的,晚上,我就在保娘家里看电视。那些年,我们看过《白眉大侠》《甘十九妹》,看过《神雕侠侣》《天龙八部》,看过《傻儿司令》《山城棒棒军》,也看过《末代儿女情》《梅花三弄》。现在还清晰的记得保娘对“末代”一词的理解。保娘说:“《末代儿女情》就是‘莫得儿女情’”。
那时,我没有时间观念,只是每晚看完两集电视剧后,就回到外婆的房里睡觉。可能是身体孱弱的原因吧,睡觉前我的脚丫子冰冷。外婆会把我的小脚丫放在她的怀里,她也会说一两句:“脚脚啷格那么冷哦。”
外婆就住两间房子,一间卧室,一间灶屋。卧室里放了一些旧式木柜木箱,有大木柜,有小木箱。现在我已记不起外婆在大木柜里放着一些什么东西了,但那个小木箱里放着什么,我还记得一二,里面时常放着一些剩菜,还放着一罐白糖,几个水果罐头。我出生后,生病生疮,没吸几口母乳,也没有喝几口奶粉,几乎是靠麦乳精喝大的,我身子弱,营养不良,外婆就时常用白糖泡开水给我喝。
灶屋里除了灶台、案板、水缸,还有一个大大的米缸。那个米缸成半月形,上面盖有两块薄石头,那两块石头盖子成了外婆和我的饭桌。
好怀念外婆做的饭,我特别爱吃外婆烘箜的锅巴,锅巴金黄金黄的,用锅铲铲的话,一铲可以铲出一大张。还有外婆煮的面条,让我现在还是无法忘怀。外婆把煮好的面条,全捞起来,汤和面分开,汤是汤,面是面,那面不沾一点水。然后,再在面碗里加上蒜蓉和提前煎好的油,吃好起,味道很特别。
多年后,我的脑海里还有着我和外婆坐在米缸旁,静静地吃着饭的画面。
五
我在外婆家,对四季有着浅显的认识:夏有蛇,冬有雪,春有花,秋有月。
在有阳光的日子里,外婆常常搬个长凳子,放在地坝上,我和外婆坐在凳子上,静静地晒着太阳。
“你的手指,又细又长,长大了肯定是拿笔的。”外婆把我的小手,放在她的手里,她像一个看相的人,说着我的将来。
有时候,外婆一个人坐在街沿上,静静地着着房前的草木。当时我不知道外婆在看什么,在想什么。多年后,我看过一句话:“目之所及,皆是过往。”仿佛把那一幕写得透透彻彻,明明白白。
外婆家的地坝,小时候觉得面积很大,青石板,一块块的拼接着,时间久了,石板缝间,长出了一些小草。
石板缝里长出了小草,说明春天已经到了,从石板缝里长出的小草长高了,更绿了,说明夏天已经到了。我已经记不清是哪一年的哪一天,我刚刚走出门口,走到地坝边上时,就看到了一条黑黑的蛇,正在地坝边上。
“外婆,有蛇,有蛇。”我被惊吓得大叫。
外婆正在做饭,她从灶屋里走出来时,蛇已经跑没见了。因为刚才蛇吓着了我,我也吓着了蛇。蛇,一溜烟地跑得不见踪影了。
夏天,地上地下的虫儿,都会出洞出巢。夏天,蛇出洞了,到处游荡。蝼蛄也出洞了,在秧田的水边,游来游去。还有蚂蚱,在稻叶上,跳来跳去。知了在树上,也叫个不停。还有竹牛,爬在竹笋上,美美地吃着竹笋。
我和表弟太喜欢夏天了。我们常常去田边捉蚂蚱玩,去捉蝼蛄玩。而我们最喜欢的是去竹林捉竹牛。竹牛这夏虫真是个好玩意,它的喙像大象的鼻子,长而有力,它的爪子像螳螂爪子一样弯曲着,且也锋利。把它的锋利爪子的前端折断后,插入桐针刺,再把桐针刺插在一个细竹管里,再让它飞起来,那它就会像飞起来的驴子一样转着圈,飞呀飞呀,直至疲劳无力。
在外婆家(散文) ——记忆中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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