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夏天,天气特别好。晴朗的日子里,总有洁白的絮云,飘过苍翠的山峦,在明净的天空中悠荡。这一年我刚好九虚岁,在小学读二年级。到了暑假,放假回到家里,父母自然很高兴。进入农村“双抢”大忙季节,按照生产队的规定,社员每天必须出工,早中晚还要加班。因为我是老大,所以家里的各项活计,诸如挑水、煮饭、喂猪、洗碗筷、照顾弟妹等事务,自然落到我的身上。父母对我说,你已经九岁了,要帮父母做一些事情了。
于是,他们便给我分配了各项任务,除了上述必须完成的事项外,还加上一条重要的任务:放牛。因为家里年年超支,在晒场上分谷子的时候,常常遭到他人的白眼。为了尽量减少超支,父母想多赚1200个工分,除了加班加点出工外,还向生产队申请到了一头牛的放养任务。因此,在后来的两年多时间里,为我增加了许多劳动锻炼的机会,减少了和小伙伴们玩耍的时间。
那天吃过早饭,把刷锅洗碗、喂猪晾衣之类的事情弄完,吩咐弟妹们乖乖在家里呆着,不准乱跑。否则,中午不准吃饭。然后,便匆匆地与我同岁的堂叔,一起到生产队的牛栏里,牵出自家承包饲养的黄牛,沿着光滑潮湿的石砌路,到胡其尾塅上去放养。那里有一塅层层叠叠的梯田,田埂上的莜草长得茂盛,牛持别爱吃,容易长膘。堂叔牵着一条阉割过的公牛,身刑瘦削而高大,大抵是从江西买回来的,取名“江西牯”。我牵的是一条母牛,体型中等,生性好动,到处乱窜,大人们给它取了一个“颠嫲”的名字,自然有其道理。牛是生产队最重要的资产,是农业耕作的主要工具,膘形长得好坏,与全体社员的利益悠关。因此,大家都在瞪大眼睛关注你。如果喂养得不小心,让牛的身上掉膘或者得什么伤病,扣你家的工分不说,唾沫星子都会淹死你。
胡其尾的梯田里,禾苗茁壮,芳草如茵,在清风中泛起绿色的涟漪。我和堂叔戴着斗笠,满头大汗,各自攥着一条缰绳,牵着牛在田畻上行进,防止牛一不小心偏过头去,偷吃田里的禾苗。两头牛跟在我们的后面,贪婪地咀嚼嫩草,肚子很快膨胀起来。晌午时分,我们的肚子开始发声,叽里咕噜、叽里咕噜不停地叫唤,对早餐的稀粥和咸菜质量,提出强烈地质疑和抗议。
堂叔小名叫”黄毛三”,因为缺乏营养,头发长得稀疏,泛着黄色,身形矮小,与我犯了同一类的发育障碍。不过,他毕竟大我一辈,而且早我几个月出生,自然比较有主见。他对我说,早晨在家里只吃了一碗稀粥,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刚才我们牵牛走过山坳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那块番薯田?番薯苗长势特别好,肯定长了不少番薯。现在正是半上昼的时候,不会有人到这一片田里来。我们溜过去挖它几条番薯,填补一下肚子?我对这个提议,未免有些迟疑,当然是害怕被人抓到。同时觉得番薯才种下去不久,不见得能够长出地瓜来。我跟我的母亲去种过番薯,朦胧之中知道其中的一些奥秘。然而,最终抗不住堂叔的央求和内心的诱惑,还是很快拴好牛,随他向那块地走去。
我俩悄悄地溜进篱笆,走到番薯田里,用手掀开番薯藤,扒开番薯厢上板结的泥土,睁大眼睛搜寻地瓜的踪迹。然而,掀开了大半厢的番薯苗,弄得手指头渗血,除了看到几条小指粗细的根茎,竟然一条大番薯也没有!我俩交换一下眼神,失望地摇了摇头,迅速将纷乱的番薯藤归好位,便从番薯田里撤了出来。
我们头顶烈日的炙烤,无精打采地牵着牛,准备再走过一条田畻,让两只牛吃得更饱一点,便将它们赶回牛栏里去。突然,一阵炸雷般的声音,从我俩的耳畔响起来:“你们两个细xx子!竟敢跑到我的田地里挖番薯,看我不打死你们!”
我们蓦然抬起头来,看见一个戴着八角头巾的妇人,手执一条粗长的荆条,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恶狠狠地跳下田坎,快速地冲了过来。这个妇人,我们知道她叫“大妹子”,是村里有名的泼辣婆娘,许多大男人都忌怕她。据说只要犯到她的手上,不死都得脱层皮。我们知道自己大祸临头,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双腿打颤,一时间竟然吓得说不出话来。
“啪!啪啪!——啪!”“大妹子”迅速拐过低头吃草的“江西牯”,逼近上一条田畻上牵着牛绳的堂叔,挥舞白花继木做成的荆条,狠狠地抽打在他的腿上。“唔—唔唔——我们只扒了几根番薯藤,并没有挖到一条番薯。哎哟!哎哟!”堂叔随着荆条狠劲地抽打,双脚轮番地跳将起来,顺便带着哭腔争辩几句。
“大妹子”并没有答理他的争辩,一边挥舞荆条使劲地抽打,一边不停地大声骂着:“没有挖到番薯?才种下去一个半月,哪里来的番薯?你们要饿死了吗!把我的番薯藤扒拉开来,大热天不是全晒死了!”堂叔连续挨了八、九下鞭子,哭喊着扔掉手里紧攥的牛绳,使劲跳下一人多高的田埂,踩着禾苗拼命跑开了。
我正在暗自庆幸,有可能逃过一劫,估计“大妹子”不可能绕过高高的田埂,走到下一条田畻来打我。未料她看到堂叔逃脱,心里愈加愤怒,大声地喊道:“细xx子!让你跑,看你跑到那里去!不怕,这里还有一个!打死你们!”她快速地滑下高高的田埂,气势汹汹地举着长长的荆条,朝着我猛然冲了过来。
我顿时吓懵了,木然地站在田埂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那条大人中指般粗细的荆条,已经密集地落到我的后背和双腿,带着火辣辣的痛感,迅速在全身蔓延开来。
我大声地哭喊着,试图学着堂叔的样子,跳下田埂逃走。然而,看到“大妹子”堵在我的前面,我的后面是腆着大肚子吃草的“颠嫲”,田畻下面的石坎足有两人多高。我不敢纵身跳下去,知道自己无路可逃,只好无奈地接受“大妹子”无情的鞭子。
“啪!——啪、啪——!”“大妹子”一边气愤地骂着:“打死你!还敢偷我的番薯吗?打死你!还敢拔我的番薯苗吗?”一边毫不留情地挥动荆条,狠狠地落在我的身上,留下一条条伤痕,绽开一条条血印。我张开嘶哑的嗓子哀求:“哎呀!好痛啊!伯姆,不要打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不要打了啊!”
然而,这时候的“大妹子”正打得兴起,血红的双眼喷着火星,被放大的愤怒情绪所裹挟,无论我如何哀求也无济于事,荆条不断地用力抽下来。我轮番跺着脚丫,躲避荆条的抽打,扔掉手里的缰绳,护着疼痛的腿肚子,手上也挨了不少鞭子。
正当我感到绝望的时候,忽然听到隔河的山梁上,随风传来一个姑娘愤怒的声音:“大妹子,你好狠心啊!还要打吗?挖了你的几根番薯苗,值得把两个小孩子打死吗?你也太过份了!我马上回去告诉他们的父母,一定会找你算账!如果将人打坏了,看你怎么交代?要不要抓你去劳改!”原来是我们屋对门住的一个堂姑姑,正在过浪里山梁上割鲁箕,认出我们两人遭到毒打,心里头过意不去,连忙站出来大声制止,帮助我们脱离险境。
“大妹子”听到对面堂姑的喊话,稍微迟疑了一阵子,可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放下高高举起的荆条,降低了责骂我们的声量,嘴里嘟嘟囔囔、支支吾吾地争辩着。然后,急忙扯下遮阳的八角头巾,擦拭满头的大汗,扔掉手中打得脱了皮的小半截继木棍子,踩着蜿蜒曲折的田畻路,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我和堂叔聚拢一起,撩起各自的衣裳,数了数各自身上的伤痕。他有10多条明显的伤痕,我则有30多条长长的血印,带着猩红色的血迹,遍布后背、臀部、大腿、手背等身体的各个部位,尤其以两个小腿肚子为重灾区,已经泛起了一大片的淤青。
我们知道,“大妹子”使用的白花继木荆条,具有出了名的结实和韧性,竟然在她的手中打断了一截,可见这场殴打惨烈的程度。后来听大人们说,像“大妹子”这样的女人,因为一生当中从来没有生养过孩子,脾气比较离奇古怪,心理比较阴暗孤僻,态度比较狭隘生硬,因而缺乏爱心和同情心,一般出手时都比较狠劲,下起手来必然会重重地发力,反正是谁碰到谁倒霉。
我们在堂姑姑的大声安慰和劝导下,两眼噙着伤心的泪水,不停地抽泣哽咽着,忍着深入皮肉的疼痛,赶着两头肚皮滚瓜溜圆的黄牛,一跛一瘸地走回家去。我们将牛赶到牛栏里关好后,回家找到一个旮角里躲起来,心里头觉得不好意思,中午也没有吃饭,竟然因为疲劳而睡着了。直到傍晚父母亲回到家里,听到堂姑姑的投诉,才叫我起来察看伤情,心疼得掉下了眼泪。
然后,父母趁着朦胧的暮色,找到“大妹子”家去评理。“大妹子”自然有她的一套说辞,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双方大声争吵起来,引得大家围上前来观看。他的老公看到“大妹子”蛮不讲理的样子,脸上有点挂不住,气得走上前去搧了她一巴掌,夫妻两人当着大家的面打起来。我的父母亲见状,连忙走上前去劝架,肚子里的气似乎消了一大半,然后悻悻地走回家来。
我们作为贫贱人家子弟,自然是皮糙肉厚,平时总有磕磕碰碰的时候,只要不是伤筋动骨,身上留点伤痕并不可怕。我的父母出于这种本能的潜意识,再加上天天忙于出工,没有再去究问这件事情。我身上累累的伤痕,过了一个星期也慢慢地消失。
不过,在此后的时间里,如果小伙们一起玩耍,有人提议去摘人家的桃梅李果,或者挖番薯花生之类的事情,我一概提出反对意见。如果他们付诸行动的时候,我害怕逃离现场而遭到责怪疏远,失去玩伴而变得孤独,只好怯怯地站在旁边附和一下,从来不敢进入行动风暴的中心,更不敢妄想做一回大王。
所以,当她远远看到一群孩子,爬上她屋后面的桃子树迅速掠夺丰盈的果实,恣睢地品尝晕红的桃子。唯有我站在远离桃树的地方,拣起一个同伴抛过来的桃子,小心翼翼地品尝起来。这家桃树的主人,大家尊称她为“长脚婆太”的高龄女人,当面背后都称呼我为“张公道”,并得到全体街坊邻居的一致认同。
其实这些大人们那里知道,并不是我有多“公道”。而是那次胡其尾偷挖番薯的事件,确实被“大妹子”打怕了,留下深深的心灵忌惮。这个童年时代极其惨痛的经历,成为不可磨灭的记忆,让我永远也难以忘怀,甚至影响我一生的为人处世。
过了不知多少年以后,我陪县政协工作的一个女同事,走进“大妹子”的家里。她作为一个独居的鳏寡老人,享受农村低保户的待遇,由我的这位女同事挂钩联系,帮助她解决一些实际困难。狭窄陈旧的老屋透露岁月的沧桑,纷乱的白发难以掩盖风烛残年,长久的孤独伴随她的晚年时光,这是多么令人感慨的现象。她依然认得我,却忘记了曾经的往事。我也认得她,依然记得小时候的那场遭遇。然而又能如何呢?一切都已烟消云散。
在这幕人生最初的短戏里,我是一个刚刚走上舞台的演员,扮演一个悲情的角色。对于剧情中的我来说,地瓜是殷实而遥远的梦,地瓜藤是实际而作孽的存在,鞭笞和伤痕是赤裸裸的现实。人生的一切过往,都是现实中的虚幻,也是虚幻中的现实。
2025年6月20日
造孽的地瓜藤(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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