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上，我提着刚刚从山脚下提来的一瓦罐水，缓缓走来。天气很热，别看是初秋天气了，午间，山里依然热得很。
挥一下衣袖，擦一下汗水，站在山径旁，扶着一棵高大的白桦树，微微喘几口气，心里就在抱怨着：干嘛非得去山脚下那泉眼提水呢？我的奶奶也真是的。
我话没出口呢，奶奶在不远处拧着腰身来接我了。眉开眼笑，说着：“俺家山杏啊，就是听话呐，知道我离不了那寿泉的，果然又给我提来了。”
奶奶的一句话，生生地把我刚刚想抱怨的话给噎了回去。
山里人都知道呢，什么寿泉水不寿泉水，那是奶奶给取的名字，其实，就是山里的泉水，没什么特别，很普通的。这话哪说哪了哈，千万别传奶奶耳朵里，不然，我又得挨说了。因为奶奶认为的寿泉水，那就是寿泉水呢。不然，奶奶会不高兴的。
奶奶说这话时，鸟儿一群群在山间飞着，有的鸟儿落在树丫上在歌唱，几只野兔奔忙在山间，遇见人或是听到人声，仓皇而逃，有些慌不择路。想起课本上的里的一则寓言《守株待兔》，想想怎么能不可笑呢？！我住在山间很久了，竟然，一只野兔也没有撞到树，也就一只野兔也没有捡到过的。
奶奶看着我心不在焉，就接过瓦罐说：“杏呀，是不是昨晚花嫂来提亲，你有些不满意呀？”我没吭声，心想，我都没往心里去，奶奶倒是上心了。听了奶奶问话，我就勉强挤出点点笑来，说：“奶奶，我是不是还小呀？你老人家不觉得，提亲有点早吗？”
奶奶一笑一脸的菊花绽放，嘴儿憋憋的，眼睛也眯成了缝，然而，依旧可以看得出，奶奶年轻时，一定是很漂亮的。我说：“奶奶你年轻时很漂亮，我一点都不怀疑的，因为，你现在也挺美呐。”
奶奶笑着说：“说你呢，说我老太婆做什么？”
我顺手采起一棵山径旁的野草，此刻已经颗粒饱满了，刚一触碰，籽粒爆开，撒了一地，立时，一缕缕草籽的清香散发出来，令我几分沉醉。我就冲着奶奶扮鬼脸，一伸舌头：嘿嘿。奶奶就知道我是抵触着，反而严肃起来，说：“杏呀，男大当娶，女大当嫁，有媒人上门来提亲，很正常的事儿，实在不愿意，奶奶回绝好了嘞。”
奶奶依旧提着瓦罐，脚步走得很有力量，一点也不像是有了年纪的老人，轻松得好似一只老燕子，在山径上轻盈地飞着。
我抬头看着山间的小屋子，看看周围的山里村庄，看看山间零零星星的人家，这几户那几户，都是山里人家。再看看一片片白云，飘在屋前屋后，天格外的蓝，蓝得好似海，深邃，悠远。心里想起杜牧的《山行》里的诗句来：“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一句“白云生出有人家”想想，不就是指的我们村里的人家嘛，再看看我们家，就在村口，大门口冲着山径。远远的，看着层层白云，一层层，一卷卷，雪白、晶莹，飘飘悠悠的。山脚下望一望家门，感觉就住在了白云里，山径上再望一望家门口，白云一朵朵的好似从门里往外冒着，倒是人家生出来白云呀？还是白云生处有了人家呢？缥缈，又奇幻。
我很小就跟着奶奶住在山里，即使上学，也没有阻断我住进山里居住的，因为每年寒暑假，我都会来山里住的。真怕是有一天，白云悠悠，而我呢，又在何方呢？那位弯腰驼背提着瓦罐到山脚下取水的老妪是我吗？我也像老燕子一样在山径上行走，轻盈，步履匆匆吗？
坐在小院子里，奶奶开始点起火来，烧水，准备泡茶了。山间的落叶，此刻最是丰富的，且，色彩也是绚烂的，红的黄的绿的褐色的到处都是，奶奶喜欢烧干透了的叶子，枫叶、银杏、槐叶桦树叶子都可以用来烧水泡茶。浓浓的烟雾缭绕着，奶奶说这是烟火，这是人气，有烟就有火，大烟大火的，人气足呢。山间，烟霭雾绕，水气升腾，袅袅炊烟，缕缕烟熏，气象万千。
远远地看上去，那些烟气，也一卷一卷的好似白白的云呢，母亲经常这样说，说山间的屋子被白云包着裹着的，好金贵的，山里的人呢，也好似神仙一样，云里雾里的，好神气呢。可奶奶总是说自己老糊涂了，然而，这一次，花嫂子来提亲，奶奶倒是挺干脆的，奶奶觉得我不同意，她就帮我给拒绝了，不是当面拒绝的，是委婉地叫一个孩子，辛老师的学生带的话。
母亲和花嫂子知道了，就说奶奶可不是糊涂了咋地。不应该辞的，不管咋样，有提的，就去见见，聊聊，不然咋知道人品呀性格呀各个方面呀，都需要了解才行呢。连见也没见，交往也没交往，就给拒绝了，实在不应该的。其实，我也不知道奶奶什么时候给辞的，又是如何拒绝的。总之，不会再有下文了，更不会有任何交集的。这话传话，还能传出什么好话来呢。后来，才知道，花嫂子提的是山里来的一位教师，姓辛，大城市里来的，来时，就已经下定决心了，要扎根山里，教一辈子学的。
母亲和花嫂子却担心起来，这要是相亲失败了，他辛老师心里承受不起了，伤自尊了。谁敢保证他的心思不动摇呀，说不定，一气之下，走人呢，那山里孩子怎么办？
“山杏呀，你说可咋办？你这不是闯大祸了吗？山里孩子没有老师，可咋办？”母亲先是来说我，说到激动时，竟然，指着我的鼻子，质问我。可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母亲数落我不懂事，数落我，要是辛老师在山里教学了，本来是扎根山里一辈子的。真要是走了，就是我的原因，是我造成的。而且，开始是母亲一人这样想，后来，奶奶也抱怨起来，几家有孩子的山里人家，也慢慢开始抱怨着，担心着。都在说我山杏，不该拒绝的，要拒绝也是人家辛老师拒绝山杏，哪能是山杏拒绝辛老师呀。
奶奶呢，就埋怨，都是山杏我太任性，才导致得她老人家也糊涂了，这不也出错了不是，咋还那么直截了当的叫个孩子，就去给辛老师撂下话呢。奶奶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天天唠叨我。
我好冤枉呀，这与我有什么关系，真是哪里没有冤屈的事，天大的冤枉落在我身上了。奶奶说呢，山杏啊，不是你对与不对，关键是要等人家回绝你，而不是你去回绝人家，人家还没有回话，你就让我先来个回绝，让人家脸儿往哪里搁？
那么，我呢？就只得等人家回绝，我脸呢？不用往哪里搁是吧？我山杏咋啦？就比人矮一截吗？
听了奶奶的话，我就不服起来。想，若是有朝一日遇见那辛老师，非得质问他不行，怎么那么脆弱呢？怎么就那么不堪一击，男子汉，干嘛那么心胸狭窄？下定的决心，咋就那么容易改变？
开始，我还觉得有点草率，后来，经山里人家这一传，那一说的，我反而，心里硬气起来。我的爱情我做主，我就拒绝了，咋样吧？
可是，也不是我去回绝的呀？我就疑惑地问着奶奶。奶奶说当时看着我不满意，一天天地不高兴，她就去找到了辛老师。那位辛老师呀，正在与孩子们在操场上踢球呢，奶奶就叫住一个小同学说：“去和你们辛老师说说，就说呀，我们家山杏还小呢，不想那么早找男朋友，想好好工作，不想分心嘞。”奶奶说完就走了，那小同学咋传的话，就不知道了。
山里人，就这样，来一位老师，比什么都重要，唯恐老师走了，孩子没人教了。那一天，我去山脚下提水，走在山径上，竟然，听到有人在山径旁的林子里在读诗：“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他这一句那一句，嗓音洪亮，抑扬顿挫，蛮有味道的，听了好久，只觉得，他的每一句诗句里都有“白云”二字。我也就此停下来，也接上几句：“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立在山径山，我也是吟了一句又一句。
那人就走出茂密的林子，微笑着向我打招呼，我看看很陌生，从没见过的，然而，因为那些“白云”诗句，也就算是认识了吧。以后经常的在山径上遇见他，也就经常与他谈论一些诗词，他说他喜欢李白，杜甫，白居易。我说你喜欢的我也喜欢，同时还喜欢我喜欢王维、王勃、孟浩然好多呢，几乎都喜欢。
渐渐地，越来越熟悉，才知道，他竟然就是那位辛老师。就想起从前事，于是开玩笑问他，会不会因此离开我们山里呀，他笑着说，不会的，咋会呢，没有理由的。他喜欢山里，喜欢住在白云深处的一个个人家，也热爱他的事业呢，哪里会轻易离开呢。
从此，他不请自来，常常去我家，帮着母亲和奶奶种花种草提水搂树叶子的，与我父亲好似有说不完的话，还经常与父亲坐在庭院山间饮几杯呢。后来，我们就恋爱了，站在山径上，他常常指着我们家山里的屋子，再指指他居住的山里村庄的小小屋子，说：“看看，看看，我与你呀，真真是门当户对呢。”
我说：“从何说起呢？”
他就笑着说：“都是呀，白云生处的人家呗。”
婚后，我就毫不犹豫，辞去了城里的工作，与他一起在山里，安安心心教学呢。
有一天，忽然想起奶奶让那娃娃的传话。就问他，那传话的娃娃，你的学生对你咋说的呀？他笑笑说：“那娃娃说，奶奶说的，我们家山杏还小，等长大了，就和辛老师白云生处有个家了。”
哈哈。我大笑着，说我才不信呢，是你自己编的吧？望着白云生处的人家，我笑得直流出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