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清明,今又清明。
今日的清明,天空澄澈,并无雨丝飘落,然而屋外岭畈上的鞭炮声却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声响的海洋。路上行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似乎并未呈现出“欲断魂”的哀伤之感。
我们家乡,清明节的一大主题,便是祭扫祖先坟墓,除草、培土、挂纸、插花,对坟基修葺。
在我看来,祖坟前插花培土,从来不是简单的仪式——这是后辈深情的告白,他以草木新色告慰先人血脉有继,以手泽温厚回馈亲长抚育之恩。
乡间俗谚常说"人活一口气,坟靠四季新",清明时节纸花漫过碑头,新土培上冢尖,恰与田埂抽芽的苜蓿、溪头初绽的柳枝相映成趣,将"生死相续、草木含情"的朴素哲思,悄悄嵌进了二十四节气的更迭之中。
替先人修葺经年风雨的“家”,原是刻在骨血里的情理。培土如补漏,挂纸似糊窗,当香火袅袅漫过春山,纸钱翻飞掠过田垄,那些说不出口的思念便顺着青烟浮沉,沿着血脉流淌。邻里乡亲都晓得,这不是空茫的祭祀,是人间子孙用最实在的方式,跟地底下的亲人唠唠家常:您看这新培的土多瓷实,您住的地方肯定不会再漏春雨了;您闻这香火多绵长,我们后世子孙的心意,都在这烟火星光里续着呢。
乡间伦理最是朴拙,却把"慎终追远"的道理,藏在一抔新土、几串纸花、三炷香火里——让生者懂得来路,让逝者安住时光,让生死两端的牵挂,都在这岁岁年年的呼应里,成了永不褪色的人间温情。
所以每年的清明,我都是最不惜体力的那一个,每次都带把斧子或者柴刀,砍荆棘、斫灌木。
坟峦里老有一种我们乡下叫锉刺的棘条,单株直立生长,刺特长且非常锋锐。敬坟时最怕遇上这种刺挡道,一不小心被刺划上,便会生痛流血。
再就还有一种叫构树的植物,生长最旺盛,每年砍,每年都生长出锄头棍粗的树枝,让人头痛不已。
上午哥哥弟弟们先去扫过墓,下午我再去,就轻松很多。老婆嫁进余家,逾三十年,从未进山峦近距离祭扫过先人,这次便邀她扛锹拎刀,我提香纸供品同往。
以前祭扫,第一站是尊婆的坟,如今变成父亲的墓地。父亲去世,已奔八个年头。每年清明,都要为父亲写些文字,聊表思念。毕竟,那个在临去世前一个月的父亲,还在慨叹我经济实力孱弱,惋惜我该在大把赚钱的年华中,却将时光在耙齿间漏过了。
培土挂纸,插花烧钱焚香,鸣炮祭拜,一切按部就班,井然有序。
跪拜间,我大声地告慰父亲:远儿刚通过研究生复试,家族首位研究生即将诞生。这一切皆得益于父亲及列祖列宗的庇佑!妻子与我满怀崇敬,致以诚挚感谢。
烟火袅袅,虽满心不舍,我们仍告别父亲的坟茔,前往尊婆墓地拜祭。
尊婆吴氏的坟上长有一棵粗壮的木枳树桩,年年长新枝,我们年年砍,总不得清除,前年用药涂过,也不见改善,让人无可奈何。目前只能再砍,回去到网上再查找办法。
尊婆吴氏于家族血脉传承中,默默倾注无数心力,其德行功绩,令后世子孙满怀感佩,永志不忘!
回溯至1897年,家族曾遭逢巨变。尊公和桢和椿二公为兴家业,于星子采办花岗岩,归途遭遇鄱阳湖风浪,船沉人亡。
危难之际,太婆钟氏与尊婆吴氏挺身而出,以柔弱双肩撑起家族危局。她们从七角抱回童养媳奶奶彭氏,三位女性携手相伴,悉心守护着尚在襁褓中的前祖父。在艰难的岁月中,她们以温婉而坚韧的力量,默默维系着家族的命脉,让希望的火种得以在困境中悄然延续。
山风掠过坟头,纸灰打着旋儿没入新土。我收起柴刀,望着修葺一新的尊婆坟茔——锉刺斫尽,而木枳树桩的断口渗出青汁,像时光结痂的痕迹。妻子蹲下身,将最后一沓纸钱压上坟顶,火光里,那些被荆棘划破的指痕、被汗水浸透的衣背,忽然都成了清明最生动的注脚。
奶奶的坟墓,父亲在世时,于2010年的清明重新立碑修葺,在先人坟墓中,是修得最气派的。1990年奶奶去世,是与祖父安葬,共用一块墓碑。
在奶奶九个孙辈的后人中,我是她生前最疼爱的一个。记得每年冬夜,我都为奶奶暖脚,直到我去余铺读初中住校。跟着奶奶睡,不仅享有缸炉烘暖的被窝,还有诸多专属零食美味。如冰糖、蜜枣、肚脐眼饼干……在我心中,奶奶就是这世上最和善慈祥的老人。
今日站在奶奶坟前,我把她老人家往昔对我的百般宠爱,一桩桩、一件件,细细说与身旁的老婆听。说完,我和老婆一同虔诚地拜谢奶奶,感谢她在天之灵一直庇佑着我们,这么多年来一直平安无事。我寻思着,儿子这次能考上研究生,说不定就有奶奶在暗中护佑的功劳。
在我们祭扫的这些的先人中,太婆钟氏的辈分最大,她也是我们家族得以延续的最大的功臣。当年家族蒙难,全靠她力挽狂澜,支撑家门。
可是残酷的命运并没有放过太婆,她唯一的孙子(奶奶的前夫),未及成年就病逝了。又是太婆钟氏站起来,没有向厄运低头,她在村里的麻石巷,私下拦住正在玩耍还未成年的爷爷,问他愿不愿过继过来支撑门户,有现成的老婆与他结婚生子,继承家业。这样,本是出生在村南头的爷爷,便过继到北头,延续了我们这一脉的香火。也正是由于有太婆钟氏的这次的主动出击,我们家族才得以延续至今。
太婆钟氏离世已逾百年,音容早已湮没,甚至连她名字都无人知晓,但由于她在家族中产生的作用和贡献,丝毫不减我心中对她的缅怀。
我虔诚地为太婆钟氏的坟头培土、挂纸、上香,并特意嘱咐老婆将鞭炮拆开后,一定要摆放到坟尾正中,这样摆放的鞭炮一响,如同战前的信号弹,能准时地将躺在地里的先人唤醒,他们也就适时过来享受后世子孙带来的祭品、烟火。
在我们家乡传统的殡葬文化中,棺木入墓坑,棺头是朝后,棺尾朝前的。老辈们相传,后人在坟前祭拜先人,先人在爆竹声中苏醒过来,头从棺尾坐起,正好面向坟头,享用后人进献的祭品和香火。如果爆竹不放在坟尾鸣放,地里的先人无法知讯,有后人正在坟前祭拜的。
但是现在很多人上坟,爆竹是乱扔在坟前或坟侧,甚至有的还能扔在坟墓远处的崖边岸下。这样看,此种祭拜是毫无意义的。
祭拜先人,不仅仅是做给后人看的,更多的是让心底的缅怀之情得到释放。
这亲力亲为的培土、挂纸、插花、上香,这满山噼啪作响的爆竹声,从来不只是仪式。这是锉刺划破皮肤时,血脉与荆棘的对话;是木枳年年疯长时,生者与时间的角力;是太婆在麻石巷拦下爷爷的那次决断,早已写定的家族史诗。
今天,我夫妇跪在坟前,将儿子考上研究生的喜讯,随青烟袅袅升起,传给先人的同时,我忽然懂得:所谓传承,不过是让先人看见——他们当年在风浪里攥紧的船桨,如今仍在我们手中,永远会刚强有力地划开岁月的苍茫,驶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