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岁月犹如一壶老酒,时间越沉越有味道。
有些过往,总在某个时刻猛然被唤醒。比如,那面烟熏的土墙在远去的时光记忆中黑得发亮。
桂西山村,离不开一炉火的燃烧。
人们起床的第一件事,一定是燃起一炉火。有了火,山村便有了希望,日子便有了盼头。
当母亲架起那口包裹着一层黑锅灰的老鼎罐时,燃烧便贯穿了整个早晨。
炉上燃烧的是生活,锅中煮着的是日子。当炊烟在山村袅绕开来时,老屋便有了内容,大山也就有了生命。
不知炉前那面土墙是什么时候被柴烟熏黑的。母亲说,土墙越黑,日子会越富有,我信了,我相信山村的日子会越来越好,我相信总有一天我家会有煮不完的大米。
父亲在用米盅量大米时,总是刻意地用食指把盅口赶平,冒出米盅的大米重新抖落米缸中。父亲的这一动作让我很无奈,每次吃饭只能吃半饱。只是,我永远清楚父亲的目的是为了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所以,我的愿望是有一天父亲在量米里,再也不用食指把米盅赶平。
年幼的我对父亲这一动作没有任何办法。于是,我只能期待炉前那面烟熏的土墙越黑越好。
我家的土墙确实很黑,就连土楼上的木板也被烟火熏得油黑锃亮。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炉火的功劳。于是,我喜欢上了烧火,喜欢像母亲一样拿起吹火筒把炉火吹得“唿”的燃起来。
山村的清晨是在一片鸟语声中醒过来的,尽管家中那只大公鸡已经鸣叫了好多遍。只是,没有光亮的山村,劳累了的人们不会过多地去惦记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我总在期待着夜的到来,期待夜晚越长越好,为什么呢?因为夜里,人们不会那么劳碌,看不到紧张和焦虑,心情就会平静,日子便会甩脱一些。
山村生活方式绝对离不开耕种,农忙时节,人们早早就起床了,甚至早到山中的鸟语声还没叫起。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一天之计在于晨”吧!因为早起可以把地里的杂草除去一大半,或者从地里背回一篓篓玉米壳子。
只是,当父母从地里赶回时,太阳早已照遍了山村的每个角落。
弟弟们边哭边喊饿。
于是,我便学着母亲拿着吹火筒把炉火吹得“唿”的一下燃起来。有了火,弟弟们的哭喊声便少了好多。
尽管南方的秋天不会落叶满地,但还是明显地感觉大山开始苍老了。特别是桂西山区,草木停止生长,地里也开始变得空荡。这个时候,一日三餐最难解决的便是吃菜问题。
其实,秋收后的土地仍然没有空闲。比如,南瓜开始变老,红薯藤抓住秋后的最后一道阳光尽力地铺满整片空地。
吹燃了炉火,却还是没有解决肚子饿的问题。于是,我决定像母亲一样,架起起那口包裹着一层黑锅灰的老鼎罐。
当父母回到家时,惊喜地发现我们会煮饭了。
父母的慰藉和夸赞让我从此有了架起鼎罐的勇气。只要父母早起走向土地,我便架起鼎罐,两个弟弟便拿起吹火筒。
大山的智慧在于生存的顽强。秋天是个吃菜荒季,不过,那疯狂生长的红薯藤会提供很多嫩叶。尽管红薯叶的味道像极了母亲煮的猪食。
于是,那些采摘红薯叶当菜吃的人家,大都偷偷摸摸,因为人吃猪食绝对是个不光彩的事实。不过,当一个偷偷摸摸的过程变得光明正大时,采摘红薯叶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当我带着两个弟弟在离家较远的那块土地采摘红薯叶时,发现同样在较远土地上采摘红薯叶的人们不止我们一家。
“这么小就会打苕叶了。”当我们得到别人的夸赞,心里在无助中带着几分自豪,感觉有了同类,那句“穷到吃苕叶菜”的话并不只针对我们一家,尽管事实是我们家真的穷到吃红薯叶。
山中困境,缺少柴火。尽管靠山吃山,但再多的柴火也难以维继家家户户升起的袅袅炊烟。
大山的约定,不能砍掉任何一棵活着的树。
从大树枯枝到土坡茅草,能够用于燃烧的柴物都寻尽了。满山都是油茶林和马尾松,每一棵树都没有死亡的迹象,而且那棵快死掉的油茶树或马尾松还是别人家的。
人们只能剔除自家树木上的多余桠枝用作柴火,而且,还没有干透的柴火往往草草地被送进了火炉。
生柴火实在很难燃烧,柴烟贯穿整个过程。吹火,大量的氧气输出会让人头脑发晕,火苗“唿”地窜出又会烧掉一大把头发。
弟弟们不再哭着减饿了,因为他们知道只有不断地吹火才能解决肚子饿的问题。吹火筒有一定的长度,吹火的风力不足以充分送到火心,弟弟们就丢下吹火筒,趴在火炉边近距离吹火,火灰把他们染成了花脸猫。
生柴火的燃烧过程会产生大量的柴烟。我想,我家的土墙一定是被生柴火的柴烟熏黑的。母亲说土墙越黑会越富有的话让我产生了怀疑,因为燃烧干柴火并不会产生过多的柴烟,而我家应该是燃烧生柴火最多的人家。
不过,我还是期望我家的土墙越来越黑,越来越亮。或许是,在那个无助的年代,一面黑墙是希望,而把希望寄托在一面黑墙时,大山又是何等的无奈。
大山的生存方式在于每一种智慧,炉火除了用于煮食,还可以御寒。
桂西山区的冬天特别寒冷,风像把刮骨的刀,就连那些裸露的巨石也在一片寒风中瑟瑟发抖,过冬是考验。
缺衣少食,人们会在冬天到来之前准备大量的柴火。当然,除了用于过冬,主要还是为了来年春耕的忙绿。
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喜欢到我家,然后坐在我家的火铺上。或许是我家的火铺很温暖、很干净;或许是山村的贫困人家还是很多,有共同语言。
大山的人们,大都有一个火铺。灶台砌高至六七十公分,然后铺上厚实的大木板扩宽,上面安放火炉,下面变成储存杂物的好地方。有了火铺,生活便上了档次,火铺干净、方便,吹火时站在火铺下,不用折着腰,贴着地。火铺上还放有一些固定的凳子,省去了凳子搬来搬去的麻烦。
我家的火铺是父亲用最厚实的木板制成的,如约5个平方米,可以坐上一家人。
有了温暖的炉火,家中变得更热闹。
山村的夜晚漫长,在那没有电视机,没有智能手机的年代,串门成为山村的一种文化。
不知什么时候,我家的火铺上便坐满了串门的人。
大家在聊种地经验,聊生活技巧,聊某天奇遇。比如,怎样用化肥才能防止烧伤秧叶,怎样挑水才能防止打泼,吃什么药对感冒最好,某天挖到一根手臂粗的野生淮山……只要炉火一直在燃烧,各种各样的话题就无穷无尽,冬天就不那么寒冷,年幼的我们就听得津津有味。
耕种是一种仪式,必须虔诚。
大山的人们会在年前准备大量的柴火,因为春耕季节,再也无法腾出多余的时间找柴火了。
父亲会在那座叫荫山的地方,砍除大量的藤蔓,一是为土地除去杂草,二是把那些粗硬的藤蔓用作于柴火。所以,每次父亲从荫山回来,都回扛回一捆藤蔓,直至那个专门放“过年柴”的地方越来越厚。
“过年柴”已被人们寻尽,就连山坡上的大树兜也被挖了出来。
家家户户都堆满着大量的“过年柴”,年味便在临近春节的时间里越堆越浓郁。这是大山的约定,也是孩子们最乐意的等待。
确实,过年需要大量的柴火,比如炖猪脚、推豆腐、杀土鸡……过年离不开炉火的旺盛,寒冷的大年夜,一堆旺盛的炉火诠释着大山的美满和丰盛。
每年,父亲还会用硬木烧制木炭,在年夜饭的桌底下摆上一盆炭火。
过年是一年中最大的节日。
忙碌了一年,山里人总会在过年时充分地犒劳自己。那块最肥最大的腊猪腿是提前就风干熏腊的,带着一股浓郁的烟火味,足足十几斤,带着大山的霸气和豪爽。腊猪腿在旺火中烧出一股焦香腊味,整个山村弥漫着隆重的味道。
用斧头把洗净的腊猪腿破成大块,炖进最大的那只鼎罐里,炉火必须大量燃烧。
腊猪腿是过年最大的硬菜,在餐桌上有着无法撼动的地位。有了腊猪腿,年才过得有底气,嫁到山村的女人们才能满意。
一大鼎罐的腊猪腿要足足吃上几天,春节的意义就在于每天都有吃不完的肉。所以,对于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过年怎能不让人期待?
此外,还有鲜香的土鸡汤、充实的夹心豆腐、金黄的花生下酒菜……年的味道从来就与众不同,就连灶台上的火苗都带着兴奋的心情,“唿唿”地烧个不停,像是在庆祝。
我喜欢过年的原因,除了美味的年夜饭,还有一个秘密,那就是不用吹火,不用呵护火炉中那要死不活的火苗,因为,父亲准备的“过年柴”一定会烧得很旺,腊猪腿的味道也特别纯正。
岁月悠悠,斗转星移。如今,居住在大山深处的人们纷纷搬离了,只剩下一些新旧老屋在坚守着大山的曾经,我家的老屋在早年前已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钢筋混凝楼房,那面熏黑的土墙在尘封的记忆里似乎变得很遥远,幸好我突然想起。
年迈父母仍然居住在大山里,父亲说山里清静。也罢,反正我的一百个理由也无法说动父亲搬出大山,只能依着他,让他替我守住那份烟火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