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上一片已经收割后的稻茬。一行行稻茬间,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被泥浆回流后不是很明显的脚印,虽然已经干涸了,但依然可以识别那是曾经有一双双光着的脚板子,在泥浆田里移动过的脚印。作为农家的孩子,暑假里我也每天要参加生产队里的劳作。夏季里生产队里农忙季节,每天清晨三点出头,就会听到生产队长的哨子声响。那哨子声,往往打碎了我香甜的梦,我用意志支撑起自己,努力压抑着自己想回到床上,继续香甜的美梦。生存就是这样残忍而又无情的。我光着脚板,走出门外,被外面的风一吹,整个人的精气神又提上来了,就随着泥巴路上的脚步声,钻进黎明前的夜色,走向田野。有时在秧田里拔秧,有时在田里割稻。拔秧的时候,往往会有人不小心屁股沾上了水。我也不知屁股上湿过多少回,一阵湿气的信息钻进大脑,才赶紧抬一抬屁股。
那时为了抢收抢种,生产队上也往往需要带早餐到田野里。就是天亮后派劳力回庄上,呼叫几声,带早餐的,将早餐准备好,送到某某家。那人自己吃了早餐,收齐了所有在田里劳作人的早餐,将早餐带到田野上,找一条比较宽的田塍,或者田野里的某一坟茔前,歇下担,呼叫一声:“开饭了!”劳作的人就上了田,找到自己的早餐,散坐到四处,稀里哗啦地开始吃早餐。有时还会有人发现某某某的脚上还挂着一条或两条蚂蟥。要是女社员脚上挂着蚂蟥,那惊动就更大,会闹起阵阵笑声。
我很少笑。因为我是生产队上最穷困的一户人家,父亲早逝,兄长残疾,母亲曾是位精神病患者。生活让我无力面对田野,发出爽朗的笑声。不过,我喜欢听他们边吃边聊有趣的话题。坐在坟茔前吃早餐,也有人会突然钻出一句“坟里面的人钻出来抢吃了喽!”胆小的女性会偏头看一眼,赶紧托着碗远离几步,似乎已经远离了“坟墓里的人”。
也有年长一些的会说起简短的传说。说,坐在坟墓前,墓里面的人看到了,会将外面的人,当成自家的贵客,不会对外面的产生恶意,而心生伤害之意。深夜,星星铺在苍穹,放田水的“看水员”还会特意选择坟牌前,将蓑衣摊在坟牌上,席地而靠在坟牌上,点上一袋烟,深深去领会阴阳两界的神秘通道。虽然他们不一定有意思考极具哲学思辨的阴阳,但无意中他们是免不了有着那一层的意识流动。也许此时此刻他们所体会到的阴阳两界,是远胜于书本上所传递出的信息的。而“鬼”要是从外面夜游回家,看到大门前靠着一个人,会心生敬意,当着是自家的客人,而悄悄地钻进坟墓,去做阴间的美梦。
不过,我从小还是怕坟墓里突然钻出一只“鬼”来的,轻易是不敢靠近坟地。采猪草时也会远远地避开坟地。有儿伴瞎嚷嚷一声“鬼来了喽”,便拔腿就跑。
而大白天的,与社员们坐在坟地上,也并不感到恐惧。毕竟人多势众。
偶尔也会有某位社员家人忘了送上早餐,就会有好几个人声称吃不下了,将余下的早餐让给没有带上早餐的人。
吃得慢的人,还没有搁下碗,队长就开始嚷嚷,“俺动手喽,坐在这儿说说鬼,还真的会饿死,变成真鬼的!”
社员们哈哈哈地大笑着,挽起裤管,撸起袖子,光着脚板,踩进水田里。
那时上午是很少插秧的,万不得意,必须插的田块,也须在清晨赶紧插下去,以免午间的日头毒辣而焦了苗叶。上午得赶紧拔秧,将下午需要的秧苗备足。备足了,那怕拖到星星出来,夜色笼罩了田野,没有插完的秧苗也得努力地插下田。
而我蹲在水田里拔秧,早上盼望着晌午早点到来,好回家吃午餐,午餐后可以补一觉。下午盼望着太阳早点下山,可以冲进河里痛痛痛快快地洗个澡。粮食问题似乎不是我所操心的。就是偶尔生起来年会饿肚子的事,也打消不了盼望着洗脚上田。
真正在田里干活,是一种煎熬。熬到午间,就跑回家吃饭,午餐后我的睡意一扫而空,很有可能会跑出去捉知了,一直听到村巷上传来队长催上工的哨子声,又掉头往田野上跑。
炎热下的水田里躺着一条条翻白的泥鳅,与一只只小虫子。它们是被滚烫的田水烫死的。有种白色小虫子,两头尖尖的,你在水田里,很容易被它钻咬上一口,又痛又痒,有些女孩子被咬上一口,会夸张地跳起来,叫一声“我的娘唉”。
我与小孩子们是很少排进大人的队伍里下田插秧的,因为手脚笨拙,往往被安排插“绳子”,就是为了插到田里的秧行整齐,拉一条绳子,小孩子们就沿着绳子插,插完一片田,再真正下大田。我第一次插秧还是八岁那年一个黄昏,记不清那天白天干了什么活,可能就是割稻,而黄昏,天色已经暗下来,田里还有许多秧苗,队长就呼小孩子们也下田帮忙。不管好坏,秧苗下田就会有收获。我也排进了大人的队伍中,我弯腰努力地将秧行插得齐整一些,努力地插直,期待着大人们发现了,我居然是个“插秧奇才”,好好地表扬我一下,却不料,我旁边的一个年轻人,见了我插的秧,哈哈大笑了起来,说我还是一个吃奶的孩子,居然要插九行,你有那么长的手吗?他说大人也才插六行,两脚内两行,两脚外分别两行。我这才明白秧与秧之间是要有一定的间距的,它们需要一定的空间吸收阳光,享受露水。这一细节铭刻在我的大脑里,始终不会模糊不清。那是我第一次以一种自己的失败而铭记于心。以一种羞愧而铭记于心。
秋天里田野上一片稻茬间,不断地有两条小沟,偶尔会看到脚板子的模型。那是人一步步脚印移动出来的,在田里留下的短暂的印迹。那些印迹倾诉着曾经的汗水与劳累,沿着稻秆,凝结成了一粒粒金黄色的稻谷。凝结成了公社粮站里山一般高的粮食。
我刚刚心念所动,准备创作一部儿童小说,映入脑海的却是田野上一行行被收割后的稻茬。我甚至觉得它们是大地上的琴弦,发出古筝般厚重的音质,敲击着我的灵魂。那一幅画面,很少有人会发现一种美感,而我回味起来,那是一幅极具美的力量的。稻茬并没有死去,它的根扎在田里,依然是活着的,它还会发出芽,甚至直到抽出新穗。只是很容易被人们忽略。
秋收冬种,稻茬很快被一片片地翻耕过来,泥巴上又留下一个个光着脚板的印子。我只是星期天,或放农忙假时上生产队上劳作,握一把锄头,跟着大人们平翻耕过平的泥巴,开始种油菜麦。
冬季田野上又是一片清幽幽的麦苗或油菜苗。天空中飘下朵朵雪花时,就会听到有人唱带着期望的民谣“年内白三白,年外有好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