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给四叔过生日,正月十一那天,我回到了老家。
一拐进巷口,就看见了老家小院的大门,怎么那么矮小,那么破旧,那么苍老,像个耄耋老人,伫立在一群高门楼与高楼中,显得极不协调。
踏进院门,小院的现状让我震惊,凌乱,逼仄,拥挤,一副破败不堪的惨景。两间活动房,占据了大半个院子,西厢房摇摇欲坠,几根木棍顶着墙壁,房门比我还矮。我想推开房门,还没有靠近,四婶就大喊,不敢过去,房子快塌了!
这些年来,小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上房翻新,厨房重建,水井被掩埋,石榴树枯萎,苹果树、柿子树、桃树全都不见了踪影,唯一没变的,就是西厢房。从我记事起,西厢房从没有修缮过,而且,我每一次回老家,它便矮一截,现如今,它竟然快矮到尘埃里去了。
西厢房是父亲的房子。父亲从部队专业后,一直生活在西安,房子就那么闲着,一闲就是六十多年。父亲在世时,不止一次地说,回老家盖房去,就是想翻新西厢房,在我们的阻拦下,他老人家的盖房计划,一次又一次地搁浅,直到去世,也没把房子盖起来。
老家的小院,原是地主家的院落,解放前,父亲就参加了革命,新中国成立,父亲又参加了解放军,然后作为志愿军,跨过鸭绿江,参加了抗美援朝的战役。这个小院,是政府奖励给作为军属的祖父母的。当时,父亲弟兄四个,三个都在外工作,也都定居在了当地,大伯父在县中学工作,三叔在内蒙古工作,父亲在西安工作,只有四叔还在读书。祖父母在世时,把房子给兄弟们分了,给父亲分的是西厢房。我每次回老家,都住在西厢房,里面凉爽,安静,在炎热的夏天,我一觉能睡到中午。
小院的变化,让我感到伤感,然而,更让我伤感的是四叔。那天,我一进门就对着四叔喊,大大,我回来了。老家把叔叔称为大大。四叔表情麻木,步履蹒跚,像棵枯萎的老树,颤颤巍巍的,在寒风中摇来摆去。无情的岁月,不仅扼杀了小院曾经的辉煌与美好,也扼杀了四叔的健康。
初五那天,我给四叔电话拜年时,他讲话缓慢,口齿不清,典型的脑梗特征。一阵伤感袭来,最小的叔叔也老了。四叔患有高血压,又年过八旬,已是耄耋老人。年轻洒脱的四叔,已被岁月吞噬,再也无法回来了。
四叔在弟兄中排行老四,是父亲的小弟弟,也是父辈中唯一的建在者。当年,四叔高考落榜,来古城投靠我父亲,找到工作后,就居住在我们家。可没过几年,祖父母在老家给四叔定了亲,这也是因为,三个儿子都在外面,祖父母想留下小儿子守家。结婚以后,四叔四婶聚少离多,一直分居着,三四年后,在祖父母的一再要求下,四叔调回到了老家工作。
正月十二,是四叔八十三岁的寿辰。我与妹妹商量,去给四叔过个生日。一经决定,那晚我就失眠了,脑海里,全是老家小院的情景。十一年前,陪着父母回老家时,听说小院要拆迁,我感伤了好一阵子,可接着又没有了下文,直到现在也没有拆。最好不要拆。
出行的前一晚,我又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做了一个梦,梦见老家的小院,还是那样宽敞,那样祥和,那样安静,那样炊烟袅袅,果树飘香,四叔在苹果树下看书,祖父扛着锄头下地,祖母在厨房里做饭。
那年回老家,我六七岁,因为是孙子辈中的老大,祖父母特别地宠爱我,他们总跟在我身后,一刻也不让我离开他们的视线,唯恐我丢失,或是磕着碰着。祖父不让我走路,说地上有土,怕弄脏了我的衣裤,去赶集,去上街,去串门子,去果园,都背着我。祖母则怕我吃不好,每天做好吃的。那个时候,好吃的不外乎就是白面馍,白面片,最多打个鸡蛋,也会割一斤猪肉回来,蒸蒸肉吃。花生核桃都有,苹果、桃子,枣子随便吃,因为小院的前后院里都种着果树,枣树,桃树,柿子树,苹果树,石榴树。每天祖父摘下的果子,我吃也吃不完。
一到傍晚,小院里凉爽寂静,我躺在苹果树下的竹床上,望着璀璨的夜空,看星星向我眨眼睛,看流星划过天空。祖母坐在床边,拿着芭蕉扇为我赶蚊子,祖父坐在石榴树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袋锅里的火光,像萤火虫一样,一闪一闪的。在静谧中,在偶尔一两声的犬吠中,在不远处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中,我慢慢地进入梦乡。一过午夜,凉风吹来,祖母叫醒我说,院里太凉了,回西屋睡去吧!有时候,祖母叫不醒我,祖父就抱起我放到西厢房的床上。
都说梦是反的,果真如此,四叔竟然如此苍老,小院竟然如此衰败不堪,让我痛心不已。数九寒天,太阳却是温暖的,照在上房的屋檐下,我与四叔,四婶,堂弟,堂妹们坐在太阳下说话。我目光越过活动房,向不远处的高楼望去,高楼与小院只相隔不到二三百米,小院已兵临城下,早晚会被侵占的。堂弟说,十多年前,拆迁已迫在眉睫,眼看小院就不保了,谁知,一夜之间,拆迁竟然停了下来,直到现在也没有动静。院子乱成这样,也没办法收拾,也没心去收拾。四婶说,不拆才好呢,我们就在这里住到老了。这个老了,就是去世的意思。四叔,四婶都八十多岁了,与十一年前我的父母极为相似。
十一年前,我父母都年过了八旬,身体又不好,他们就想回老家看看,特别是父亲,天天喊着要回老家,动不动,腋下夹双布鞋,就说要回老家去。老家是他们生长的地方,让他们魂牵梦绕,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们姊妹一商量,决定了却父母的心愿。那年中秋,我们陪二老回到了老家。四叔见到父亲,高兴的了不得,与父亲并排坐在院子中央,母亲,我们姊妹,还有四婶,堂弟堂妹们围坐在四周。四叔拉着父亲的手说,二哥你可回来了,我真想你啊!父亲竟然瞪着眼睛,指着四叔问,这是谁啊?我说是四大大,是你兄弟啊。父亲又盯着四叔问,你是老四?四叔点点头。父亲接着就喊,我要回老家!我说,这就是你老家!父亲疑惑地看着我们,又去看院落,熟悉的场景似乎唤起了他的记忆。父亲站起来,颤巍巍地走到西厢房门口,推开房门,向屋里探着头喊,妈,我回来了!顿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父亲患有老年痴呆,除了认识我母亲,谁都不认识,却知道找自己的母亲。
从老家回来,还不到一年,母亲就患病住院了,在那个寒冷的冬季,离开了这个世界,三个月后,父亲追随母亲而去,也离开了这个世界,与祖父母相会在了天堂里。现在,父亲与四叔坐过的地方,盖上了活动房,只留下一条路,通往厕所、厨房,还有自来水管。
我去水管前洗手,其实是想到后院看看,可已经找不到门了,我踮起脚尖,却什么也看不到,冰凉刺骨的自来水,让我打了个寒颤,心里拔凉拔凉的。一百多平米的后院,栽满了桃树,还有一棵枣树。每到暑假,我回老家时,那些绿里透红的桃子,还有红绿相间的枣子,总是挂满枝头,在枝头上摇曳着,沁人心脾的果香,惹得蜜蜂嗡嗡嗡、嗡嗡嗡地飞来飞去。不过,在十一年前,后院的桃树和枣树,都追随祖父母而去了,我只是在寻找童年的记忆而已。
在四叔的寿宴上,我坐在他身边,不停地给他夹菜,却恍惚是在给父亲夹菜。四叔与当年的父亲一样,哆哆嗦嗦地拿着筷子,有时候夹起菜,能送进嘴里,有时候菜肴就从筷子间滑落了。
寿宴结束,我回到小院里,与大家一起坐在上房屋檐下,喝着茶水,吃着水果,聊着天,谈起祖父母,谈起父亲,谈起我们的童年。下午四点,我们就要回古城了。走出院门前,我转身注视着小院,要再看它一眼,承载着祖父母爱的小院,带给我快乐童年的小院,将要消失了,我要把它永远铭刻在心间。
临上车前,我拥着四叔告别,大大,我要回去了!话没说完,我就哽咽了,接着眼泪就流了出来。我转过身,赶紧坐进了车里,怕四叔看到我流泪。这一别,何时还能相见,这一别,还能否再相见?
车子徐徐启动,我转过身子,望着四叔和四婶,望着堂弟堂妹们,望着老家院子的大门,车子一转过巷口,他们都离开了我的视线。
再见了,我的四叔,再见了,老家的小院。
老家的小院(征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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