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乡愁：挑水的李爷（散文）

永远的乡愁：挑水的李爷

　　

　　小时候，我们那里人吃水，都要到十几米深的井里去挑。

　　挑水这种活，看似简单，实则不易。没有一定的技巧，根本无法将两桶各五十斤的水挑回家。因此，我们那里的男孩，长到一定年龄，都要学会挑水。

　　挑水，成了我们生长在这里的人们赖以生存的最基本技能。

　　我是十六岁开始学会挑水的，但技术远远不及有着几十年挑水经验的大人，尤其是李爷，他一直是我在众多挑水中最崇拜的偶像。

　　从我上一年级起，每年收麦子时节，学校都要放十五天左右的“忙假”，来配合生产队的龙口夺食，把割麦子时遗落在地里的麦穗拾回来，大人叫“颗粒归仓”。

　　那时，一个村子的学生特别多，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不下40名，排成长队，就像一支长长的队伍，既活泼，又威武。行走在这样的一支队伍中间，就是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每天天还未亮，学生队长的哨声就开始吹响，我们便提着竹篮，急火火地在村口仓库门前整队集合。

　　毕竟是第一次跟大伙排队拾麦穗，又是在老师和学生大队长带领下，不由得产生一种新奇好玩的感觉。虽然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眼睛却四处张望，一会儿看看一望无际的成熟麦田，在晨风的吹拂下掀起一轮一轮的麦浪；一会儿又看看身后长龙般的队伍，在大队长的口令指挥下迈出整齐划一的步伐；要不就是紧盯着东方地平线上那抹渐亮渐红的朝霞，是如何烘托着那轮朝阳的蓬勃而出。等到走进地里，按老师的要求，我们一字排开，开始向前拾麦穗，我的整个人都处在极度兴奋之中，拾起麦穗来如小鸡啄食，“笃笃”不停，不大一会儿工夫，我就拾在了大伙的前面。等收工回家时，竹篮里已经装得满满当当，不但受到了老师的表扬，就连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们也对我刮目相看，说我的手比女孩子都快，长大后肯定有出息。

　　然而，前半天还劲头十足，到后半天就力不能支了。特别是下午三点以后，太阳就像个大火球，将大地炙烤得滚烫滚烫，别说弯腰拾麦穗，就是站在太阳底下什么也不干，汗珠也不停地往下淌。加上自带的瓶装水已喝完，喉咙干渴得如冒火般难忍，谁还有心思再去拾麦穗。

　　记得那时，我们都围着老师喊：“休息会儿吧，快把人渴死了。”谁知老师骋目看着村子的方向，笑着说：“放心吧，渴不死，瞧，救星踩着日头来了。”我们急忙顺着老师的目光看去，果见一个挑着担子的人从远处向这边走来。我们顿时欢呼起来，好像真遇到救星似的向前跑几步，怕老师批评，又赶紧缩回到原地。如此反复好几次，那挑水的人才缓缓来到我们面前。

　　按照老师的要求，我们排好队，挨个拿起桶里的铁勺舀一些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我个子小，排在最前面，自然是第一个享受喝水的人。等小半勺清凉的水下肚，整个人都像被春风拂去燥热的柳枝，瞬间舒展轻快；又似暑日里跳进清冽溪流的游鱼，浑身每个细胞都透着畅快。这时的我，才开始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位给我们送来清凉的人——一位六十岁的老人。矮矮的个子，弯弯的腰，上身一件白粗布马甲的后背，已经被汗渍浸印成一幅不规则的地图，与下身黑色粗布大裤头和脚上一双草鞋搭配在一起，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既宽大又凉快。虽然当时我已经知道这位老人就是我的同桌李安平的父亲，人称李爷，但要说他具体的相貌，还是不很清晰。于是，我正准备走近细看，恰巧这时李爷取下头上的那顶破草帽，一边扇风，一边笑嘻嘻地说：“都慢点喝，可别呛着。”让我看清了他的容颜，皱纹如纵横交错的沟壑，在阳光的照射下油光发亮，且被一层细密的汗珠浸满，那只患有眼疾的左眼，看上去浑浊而红肿，给人一种非常担忧的感觉。我一看李安平正好在我身边，便轻声问道：“你爹那左眼能看清吗？”“不行，走路全凭右眼。”“那还能挑着担子走这么远的路给我们送水？”李安平却轻松地说道：“这算啥，全村人的水，都是我爹送，早都习惯了。”一听这话，我更加震惊了。没想到一个瘦弱的矮个子老人，在患有眼疾的情况下，还为大伙送水，真是不简单。

　　之前，我只知道这位李爷是贫协代表，有时来学校给同学们讲讲过去的事，那时叫忆苦思甜，要不就给饲养室拉一架子车土，割一架子车青草，或者自觉担起看场、看秋的活，最主要的每到“三夏大忙”季节，他就主动给现场抢收麦子的社员挑水送水。而且，天气越热，他挑水的次数越多。因此，社员们都亲切地叫他“义务送水员”。村子周围的每一块地里，都留下过李爷挑水送水的身影。

　　此刻，我站在李爷旁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敬仰和亲切感。虽然李爷送给我们的只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生水，但它的甘甜清凉，要远比现在孩子们喝的所有饮料和矿泉水高档和解渴，它就像一种能催人奋进的催化剂，让刚刚凉到骨子里的我立马来了精神。顾不得和李爷说声道谢，我便迅速投入到紧张有序的拾麦穗行列之中。直到再次回头看向李爷时，他已经挑起空桶，消失在通往村子的路尽头。我知道，他又回村里去挑水，准备给另一个同样需要水喝的人们去送。李爷的这种“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关爱与付出，正在悄无声息地滋养着所有龙口夺食的人们的心田。

　　从那以后，我们每天拾麦穗到下午三点左右，李爷就会挑着两桶水，准时地出现在距我们不远的地方。有好几次我清楚地看到，虽然他走得很吃力，让本就弯曲的身板更加低矮瘦小，但动作非常娴熟，不用放下担子，也不用停下脚步，只那么轻轻地一低头、一旋转，右肩上的扁担，就像变魔术似的跑到了左肩上，让不远处的我们，一个个惊奇地拍手叫好起来。李爷更像受到了鼓舞，接连三次以同样的方式，让扁担在肩膀上自由转换。以至于在接下来的拾麦穗中，我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李爷挑水自如换肩的情景，那精彩的画面，比当时我最喜欢看的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成，手握爆破筒只身跳进美国鬼子中的场面还要让人回味无穷。

　　自此，每年的麦子刚一抽穗，我们就急切地盼望着收麦时节的到来。那样，就可以自由地跟着老师拾麦穗，就能看到低矮瘦小的李爷给我们挑水喝。可是，当那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我却猛然发现，李爷的身体大不如从前，而且一年不如一年。尤其在我读小学五年级的那年忙假，李爷挑给我们的已经不只是两桶清凉的水了，而是用他的全部力气送给我们的浓浓情意。我记得当时他喘着粗气对我们说:“年龄大了，挑不动了，只能挑半桶了，明年恐怕不能再挑水了。”听了这话，我们一个个疑惑地看着他，就像看一位突然就要离开我们的英雄，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果然，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李爷挑水的情景了，直到多年后我参加工作去了城里，乃至他后来的离世，我都未能和他谋面。

　　时间如流水般不可回转，当年的懵懂顽童，一晃间成了花甲老人，诸多往事也已从记忆深处渐渐淡去，但唯有李爷挑水的身影，永远定格在那个滚烫的夏天，成为我心中永不干涸的清泉，每每回想起来，便带着井水的清凉，漫过心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唐诗人李商隐这两句诗所表达的情感，正是我此刻的情感。我所能做的，只有将李爷的身影和他给予我们的关爱，永远珍藏在心里。

　　

　　二0二五年五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