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的“小先生”（散文）

2022年12月8日，我遇见了一张最“可爱”的笑脸，那就是“小先生”庞余亮的笑脸。

　　在南周书院散文写作班，不期然与新晋鲁迅文学奖得主庞余亮先生相遇，“小先生”与那只金色的兔子，亮堂了我的心境。

　　12月31日，再一次打开“小先生”现场答疑视频，那些我已经熟悉的内容，不再只以文字呈现，而是通过庞先生的肢体语言，尤其是在他灿烂的笑脸里，灵动起来，有了生命。

　　直播那天，还未到晚八点，庞先生就坐在了镜头前。他手撑椅靠，几次三番抬起屁股欠起身，冲着镜头乐。距离直播还有几分钟，庞先生说：“直播终于要开始了。哎呀，大家能看到我，我见不到大家。遗憾！”“可以开始了吗？”“这样可以了吗？”他一边调试摄像头，一边问，一直笑着。

　　在银屏上，我见过庞余亮先生，那是在第八届“鲁迅文学奖”颁奖现场。他站在舞台中央，颔首微笑。他代表获奖者发表感言：“我就是‘小先生’庞余亮。在我的心目中，鲁迅文学奖的获得者都是文坛上大体量、大块头的好作家，但没想到，‘小先生’也能获奖。说实话，在基层热爱文学，写作多年，并没有指望获奖，感谢鲁迅文学奖找到了我，更要感谢这个伟大的时代和火热的生活。我相信，表现真善美，具有时代性和人民性的作品，一定能够得到读者的喜欢，文学根植于生活，必将结出神奇的果实！”真诚平实的话语，内敛而节制。记得他还曾说过：“很多人误以为写文章是把概念强加给这个世界，实际上我们不能把概念强加给世界，我们要把更多的名词和动词平起平坐，自己重心要下移，移到跟万物平等的地步。”庞先生直播视频中的样子，就是与万物平起平坐的样子。他一直笑着，亲切随和，就像是邻家与我一同玩大的伙伴。庞先生嘴阔唇厚，那个大蒜鼻，还有笑眯了的眼睛，连同他自己调侃过的招风耳，都向上向外延展，他那张笑脸像是五月盛开的洛阳牡丹，格外舒展。

　　很久没有见过如此爽朗的笑，我一瞬间被“治愈”，心灵像被泉水净化一样而舒畅。

　　庞余亮先生是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得主，我只是在屏幕上见过。频繁查看与他相关的信息，也会产生一些联想。看到他的笑脸，我想起了鲁迅先生那张脸。鲁迅先生的木刻像，黑白颜色，我童年时期就有印象。鲁迅先生面孔严肃，浓眉微蹙，直视前方目光深邃；他身板挺直正襟危坐，案前放一叠纸，右手握笔，若有所思。他“横眉冷对”的神态，让人很容易把他与“刀枪”和“匕首”联系在一起。时代不同了，“小先生”从鲁迅先生身上汲取营养，一定是继承了他“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情怀，他用温暖的笔触，写社会底层的人和事，同情、怜惜、悲悯，倾注深情。

　　庞余亮先生坚持为人民书写，才有了像《小先生》《半个父亲在痛》那样的反映小人物悲欢、反映底层人物生存状态的文字。

　　《小先生》是获奖作品，是我最先拜读的庞余亮先生的书。《小先生》对我心灵冲撞，比我预想要大得多。细思之后，我才意识到，《小先生》中熟悉的人和事，唤醒了我沉寂多年的内心感受，庞先生捕捉到的庸常人生中的美，呈现出来的我“心中有而笔下无”的真情实感，打动了我。

　　我与庞余亮先生是同龄人，上师范学校修政教专业，有过三年普通中学从业经历和十五年未成年犯管教所政治教员身份。我没有庞先生的成就，做这样的类比是自讨没趣。做这样的类比需要勇气，除了表达崇敬之情外，还可以鞭策自己，像他那样真诚执着，坚持做一个“厚脸皮”的写作者。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师专毕业，担任初一年级班主任。一天早读，我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正当我一脚踏上讲台背对学生的时候，突然听到“砰”的一声。我急忙回头，一抹轻烟正在飞腾，火药味也弥散开来。我口气严厉地问：“谁？”任我威逼利诱，始终毫无所获。平行班的班主任听到动静，见我下不来台，她先在门口张望了一下，然后走进教室走上讲台，向下扫视一遍，仅几秒钟就锁定了目标。她走下讲台，眼睛虎虎地盯着一个男孩子，在她的逼视下，男孩子低下了头。她猛地拉开第三排中间两张并放的课桌，一把用铁丝自制的火药枪，发出喑哑的声音，在地上回弹了一下，躺在桌子底下，现出原形。

　　隔壁班的班主任是位有三十年教龄的老教师，兼着我们班的数学课。事后，我向她请教，她告诉我，那个男孩子平时就很调皮，我盯着他看，他眼神躲闪有过慌乱。由是，我确认他作案无疑。

　　那个时代，许多老师，都有庞先生那样的“秘密枪库”。

　　《小先生》里的许多章节，都勾起了我的回忆。我办公桌的抽屉里，曾经积压了许多孩子们的检查书，其中有位未成年犯的检查书最多，他释放时我还给了他。他因杀人罪被判无期徒刑，入狱时尚未成年，在狱内“启明学校”接受九年制义务教育，我是他的政治老师。他一直沉潜于家庭的是是非非中，对自我罪行认识不足。后来因为他父亲意外去世，长时间没有联系，虽然瞒着他，不祥之感令他焦躁，更加不安分。我苦口婆心，他当时表示心悦诚服，过不了几天又变本加厉。有一次，他所在监区领导告诉我，他不吃不喝，经常蹲在厕所里不出来，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也很为难，想不出对策。当时我只有三十多岁，女教师深入男犯监区是需要勇气的。我思来想去，在监区领导的陪同下，进监区撞厕所。见他蹲在厕所，神神叨叨的样子，我走上前给了他一个耳光，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第二天，他来教学楼上学，上课前，他期期艾艾走到我身边，涨红了脸，双手递给我一张检查书。那是我收到的他在狱中的最后一份检查书。后来，他以优异的改造成绩，数次获得减刑，服刑15年后新生。

　　《小先生》里，教书育人的故事，是庞先生谱写的爱的篇章。“小先生”是乡村教育的实践者、记录者。庞先生把最好的年华献给了沙沟镇乡村学校，15年的乡村教学经历，他有过孤独、焦躁和烦闷，遭遇过愚昧、麻木和顽劣，但他用爱感知童真，用热情拥抱清纯，以善良发掘美好，他最可贵的地方，在于保护了孩子们的天性。

　　第一篇《考你一个生字》，记叙了“小先生”被刁难的故事。那个高年级学生以“迈”“畅”两个异体字，给“小先生”下马威。这样的招数，被识破之后，“小先生”并未因短时间的窘迫，失了威信。后来，考他的孩子，成了“小先生”班里的学生，家访时庞先生遇到孩子的父亲。看得出来，父亲是个“落魄的乡村知识分子”，是个孔乙己般的人物。庞先生断定，孩子考新来的“小先生”，一定与他的父亲有关。生活的失意，心理的落寞，使孩子父亲的知识被沤变酸，他在以另类方式，显示他的与众不同。

　　庞先生在《小先生》里，把爱的教育和自我成长，吟成了最美的诗行。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乡村学校，简陋、破败、寂寞、冲突、对抗。那些水乡里的一草一木，在庞先生笔下，因充满生机而令人欢喜；那些村民的麻木愚味，因庞先生设身处地而充满悲悯；那些孩子们的调皮捣蛋，因天真无邪而令人怜爱；那些遭遇到的困难和尴尬，因涵养精神，在庞先生那里有了特殊的价值……从每一处看似怪异、烂污、陷落之处入手，庞先生都发掘出了人间真情，并把它们吟成了最美的诗行。

　　《我听见了月亮的笑声》，这篇文章写庞先生家访回来，由于近视看不清夜路掉进水塘，“我一下子陷了进去，好不容易把腿拔出去，却把鞋子陷在了里面，我又不得不下泥洼里去摸鞋，待鞋子摸出来时我的双臂双腿全是泥……”那狼狈的样子可想而知，庞先生一点也不恼，没被人看见，却被月亮看见了，他反而说：“我真的听见了月亮的笑声，清脆、爽朗，笑声，笑声就是环护月亮周围的宝石一样的星星。”

　　文学是感性的，但写作者的思考是理性的。《小先生》中那些看似苦中作乐的场景，都包含了“小先生”无怨无悔的奉献和坚持，其中散发出的理性光芒，和山水自然融为一体，或者原本就是山水自然的一部分。在《笔头上的牙痕》里，那个戴银镯的男孩，孝鞋上的“白”灼疼了庞先生，成了彼此心里“一团永不能融化的雪”。突然失去父母，孩子受伤，铅笔头上的凹痕，实际上是孩子心灵上的缺痕。

　　有一次读到庞先生接受访谈的文字，他说：“教师的牺牲、奉献、艰难，有没有彩虹靠发现。”反复阅读《彩虹》，我想象中的那抹彩虹很美，它承载着孩子们对知识的渴望，自然天成，被庞先生发现，也被庞先生呵护。这是一种神性的启迪，是庞先生心底的亮色，照亮了孩子们前行的道路，也照亮了庞先生自我成长的道路。

　　《寂寞的鸡蛋熟了》放在最后一篇，为文集作结，是有深意的。《小先生》中每一个成长故事打动人心，不只有鲜花和凭任天性，都经历过寂寞和炙烤，学生如此，老师更是如此。那位老校长，那位黑脸总务主任，那些参与农事的民办教师，无一例外。事隔几十年，庞先生谈起“老校长”依然充满深情。那位穿着西装、扛着自行车走出泥泞的老校长是值得尊敬的，他带领老师们为孩子们撑起了一片明朗的天空，都是乡村教学的功臣。

　　前段时间，被新冠困挠，我总是把庞先生的直播视频颠过来倒过去地看，庞先生辽阔、坦荡、通透、笃定解放了我。他似乎没有秘密，可以公开宣称：“有些会一点意义都没有。”可以坦然地说：“我的太太也没有意见。”又应大家的要求，两次展示了他的书房，最后还向所有人公布了他与微信同号的手机号码。

　　直播视频中的那张笑脸，几次三番地灿烂。庞先生敢于自嘲，个子小、体力弱、普通话不标准，他确实谈不上帅，但一点也不影响他“可爱”，一点也不削弱他因“可爱”而产生的魅力。庞先生的笑脸不时闪现出来，给我无穷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