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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事”之龙头白布(征文·散文)

2022-12-17 14:43:01 原创 文学评论 手机版


  父亲说他那里保存了一件“好东西”,是我曾经寄给他的。他总也舍不得穿,都成老古董了。

  我就使劲猜啊,最终也没猜出那是个什么样的“好东西”。

  他干脆不“装”了,直接告诉我说,是一件龙头白布做的衬衣。

  这我可没想到。我怎么能想到是它呢?毕竟用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龙头白布做出来的衬衣,是没有理由值得他要那么永久收藏的!

  八二年十月入伍的那批新兵——我便是其中一员,在第一次换装时,的确是同时享受过每人发放两件衬衣的待遇的。一件是龙头白布衬衣、一件是军绿色衬衣。这对于刚走出大山深处的农家孩子来说,一下子就得到了这两件宝,无疑是相当奢侈的。八三年冬季又一次换装时,除了鞋帽和涤卡冬装外,也发过这样的两件衬衣。

  新兵分到老兵连,我一去就到了最前线的边防连队。本来对并不怎么白的龙头白布衬衣是不甚欢喜的,其原因从小就熟悉它了,没什么新鲜可言。但迫于时局的原因——连队是个着装统一的群体,所发的那两件衬衣,在毒辣的阳光下,都会被派上用场。

  有天,我们全班正在热火朝天的操场上训练步伐,不知从哪儿来了个“摄影师”,突然快门咔嚓一下,就把我们的队姿全都“记录”下来了。事后,他告诉我们说,主要是这道“风景”太有纪念意义了,就忍不住动了情。

  训练结束,那个不知名的摄影师,给我们看了他很快显影出来的照片,我们正步走的队形,简直“写”得比“一”都还端正,龙头白布整齐划一的衬衣,让我们个个都神采奕奕的。这下,可把我们每个人想照一张相留存的欲望,给挑逗出来了,所幸那摄影师都满足了我们的心愿。

  我拿到照片时,连我自己都有些羡慕自己了。照片上的我,在龙头白布的映衬下,苗条帅气、英俊潇洒。

  我把照片寄回家去了一张,也算了却了亲人们的牵挂。

  父亲却在下一封来信中,向我提了一个直言不讳的要求——希望我能寄件龙头白布衬衣给他。

  军品在我们那山里人的心中,素来都是神圣的,觉得它不但舒服得养眼,而且还比较结实。我小时候就有这样的军装情结。但问题是作为农村人,应该更实惠的是军用胶鞋吧,而非龙头白布做的衬衣,可父亲又为何要这样呢?

  我还是把龙头白布衬衣寄了一件给父亲,同时寄出的还有我没舍得穿的一双军用胶鞋。

  

  二

  小时候,像先天就有所憎恶一样,我所憎恶的东西就是龙头白布。

  它不仅可以做成衬衣穿在身上,还有其他许多的用处。如送葬,至亲中老人去世了,要用一丈二尺长、布的扣门那么宽的龙头白布做成丈布,把要送的钱用锁针固定在那上面去——为的是让旁人看到送者的心意;如铺盖的面子,是用两截龙头白布的段面拼接而成的。但在龙头白布所有的用处里,铺盖要用的布也是最为铺张的。

  用给死人送龙头白布的丈布,做出来的衬衣,我觉得那上面沾有不少的晦气,这是我主要嫌弃它的原因。

  我穿的第一件衬衣,就是用龙头白布做的。在我很小的那时,印象中其他布料都比龙头白布贵,并且品种还少。农家男孩只有用这龙头白布来打衬衣穿才便宜些。一开始,我对那件衣服还很喜欢,尤其在它新的时候,闻那上面布的味道,有种说不出来的香气。再就是它很结实,弄了什么脏东西在上面,还容易洗干净。每次,奶奶只要见我在柱头上擦背——其实那是后背痒得最难受的时候,她总能准确地判断出是虱子在我身上筑巢了,就叫我脱下来,帮我洗洗。她用一把桐壳子烧成的灰,加冷水泡一阵子,才开始又是棒槌打、又是石头上搓。经她这一洗,那衬衣白的程度,每次都会因此长进一点点。再用米烫水一浆洗,它干了以后,不但又恢复了以前那新时的香气,而且还相当柔软。

  但我还没把那愈发白起来的龙头白布衬衣给穿烂时,我就讨厌再穿它了。其原因是我知道了它曾经与死人为过伍,不干净,甚至还有可能被鬼盯上了呢。

  用龙头白布做的衬衣,都是用丈布做的,而丈布是死了人才用……我“见多识广”的同桌这样告诉过我。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个啥,又没人肯告诉我。我老老实实地说,又心生狐疑地问,不会吧?凡天下用龙头白布做的衬衣都不能穿了?

  这个,我倒不敢肯定。听说,有些人家是拿丈布先做铺盖,等盖一阵子后,再来改成衬衣,那样就安全了,就不怎么晦气了!至于你的衬衣是用什么做的,你可以回家问问大人去。

  我在同桌的唆使下,带着将信将疑的问题去问奶奶,在我心中奶奶是不会骗我的。

  奶奶,我穿的这件龙头白布做的衬衣,是用什么做的?

  当然是用龙头白布做的呀!奶奶不假思索地回答了我。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它是用丈布做的,还是用铺盖做的?

  我的傻孙子哟,哪家舍得用铺盖来做衬衣呢?奶奶略为思索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不过,你这怪怪的问题是听谁说的呀?

  管它听谁说的,你只回答我有没有这回事?

  这回,奶奶算是认真地想了想,才又说道,你穿的这件衬衣,是你姨妈看我们家的娃娃多,把别人送她父亲出殡的丈布挑了一个最好的,说拿来给你打衬衣穿。他都七十多岁的人了,用这样的丈布做出来的衣服,穿在身上,会没病没痛的……

  那我不穿了。我态度有些坚决,立马就要脱下那衬衣。

  奶奶急了,问:你相信奶奶吗?

  奶奶,我相信你。

  那我给你处理一下,行不?你现在先穿上它,等我下次洗它的时候,在里面加一种好东西,就跟商店里买的一样了。

  等我再次穿上它时,那里面就有一种橘子的香味了。

  

  三

  在贫穷的年月,属于我们那荒芜的乡村人能穿的布料并不多,除了蓝色的、黑色的土布做的外衣以外,骄阳下的六月,用龙头白布做的衬衣,几乎家家都有,大人小孩都穿。

  迫于形势,什么白布上附有鬼魂的影子,什么它经常到死神那儿去光顾之类的说法,早就不攻自破了。连尽孝的人,临时给头上围个白头巾、腰间临时系个白丝带,统统都变得吉利了。要么拿来缝合成衬衣穿,要么小块小块地连在一起,打成一张铺盖面子,盖在身上,倘若你要嫌弃它,连穿的盖的都没有了。

  大人们做得更“绝”,为了能节省下布料,把衬衣两只袖子上的布,硬是给“抽”下来了,常常让一双精膀子露在外面。四川的夏天天气热,倒是一点不假,但问题是泥巴墙、茅屋顶的农舍,夜里到处是入侵的蚊子,白天在裸露的皮肤上,肆虐着的更有针尖儿大小的小黑虫,它们成群结队如飞蛾扑火般显现,做着农活的手,哪有时间去拍打呢?

  大人说那衬衣叫“汗褂子”,夏天又不靠它取暖。

  我是那种从小就想“捂”的人,再热的夏天,我也不会脱去衣服,露出精背。奶奶才在有次给我开玩笑说,我这孙子啊,白得像个粉冬瓜儿。

  我“放心”穿那多数是用丈布做成的衬衣的时间,其实也没几年。后来因奶奶的去世,我就彻底没再穿了,弄得父母老说我“嫌嘴”,说要惩治惩治我,最终他们也没下过手。

  奶奶的死,家里收过不少的丈布,就像我们曾送出去的那些丈布一样,通过奶奶的死,我们又把它们给收回来了。

  面对收回来的那些丈布,在用布票买布料紧张的年代,这可是好大的收入啊!

  父母给我商量说,你是男孩子,用龙头白布做衬衣,穿着最帅了……

  那你们说说,哪儿帅?我哇地一声,再也忍不住地哭了。奶奶可是死了呀,再也没人来把我穿的衬衣“处理一下”了!

  迫于无奈的父母,把丈布做成了铺盖面子,我盖在身上时,有种特别温暖的感觉。

  而剩下的白布,包括撤换下来的那些打过多次补丁的铺盖面子,则拿来给我们做了布鞋。

  

  四

  得知父亲那儿有我青春记忆的龙头白布衬衣,颇感意外的我,打算选个机会见识一下这曾经的“老朋友”。当年我在军营大概也只得过两三件,后面就因换装,它被淘汰出局了,我也就无从再保留它了。再说,它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回到老家的时候,父亲果然拿出了它,从皱褶上看,应该还是在部队发放前,摆在仓库里折过的样子——那折痕过于深刻。他是用个塑料袋包装好的。展开给我看时,它已经颜色变深,有点不大像龙头白布原本的样子了。一嗅它,却又真实无疑。

  爹,您干吗要这么喜欢它呢?我好奇地问像个孩子样开心的父亲。

  我们漫步在山前的小路上。小时我从它上面经过时,从没像现在这样潇洒过。想来年轻时候的父亲,也定没如此时这般超然的心情吧!

  用龙头白布做的衬衣,在你很不喜欢穿的年龄时,我却特别喜欢穿它……

  原来如此啊!我在心里想。我没有打断他的话,只静静地听着。至于山风摇动冬天枯萎的野草,发出的沙沙声,想必是不会打乱他思绪的吧。

  我的三个哥哥相继不明原因死去了,把家里折腾得一贫如洗。

  用龙头白布做的衬衣,我想穿,却一次也没穿过。我穿的那件黑浸黑浸的土布衣服,夏天穿了冬天还穿。冬天时只是在那上面加上一件破烂的“小棉袄”——那是什么小棉袄哟,是我爹的一件紧身衣服小了,妈给我加了几层破布缝合拢的,其实里面一点棉花都没有。

  那件黑浸黑浸的土布衣服,只要一穿上去王家祠堂读书,就要遭班上几个地主崽子围攻,他们拿墨汁往我身上涂,边涂还边说,反正是黑的,再涂多少上去也不嫌多。

  在整个夏天,那几个地主崽子穿的都是长袖的龙头白布衬衣,我羡慕他们袖子挽起来的样子,好看——觉得那特有风度。他们的龙头白布衬衣一人都有好几件,颜色也不一样——新的时候布料的颜色,与洗过几次的颜色肯定是不一样的。这种衣服越洗越白,就越有看头。

  我们穷人家的孩子,穿的孬,不管走到哪儿都遭人欺负。那几个地主小崽子可恶到什么程度,我们路过他们家门口,他们还故意放狗出来咬我们。

  话到这里,我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你们班穷人家的孩子多吗?

  只有两三个,大部分人是读不起书的。爹说哪怕砸锅卖铁也要送我去识字。

  那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可恶呢?

  他们说,我们在班上读书,丢了他们的面子。除非,我们几个也把龙头白布衬衣穿上了,他们才肯收手……

  真是可憎至极啊。我在心里骂道。同时,又有了另外一个想法,便问父亲,那您干吗放着那件龙头白布衬衣,这么多年了,也不穿它?

  父亲半晌才说,有些东西过了就过了,再追回已不现实了,不如索性拿它当个纪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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