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小雨淅沥,闲翻一本几年前从旧书摊淘来的《短篇小说选》,一直没空读它。读一读消磨时光,随手翻到许地山的《春桃》。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春桃》曾轰动一时,被搬上银幕,我未曾看过。刘晓庆出演的春桃,可以想像很符合小说本意。我一口气读完,蛮好,故事发生在北平,一开始采取一点悬念与倒叙,畅畅快快,颇有读头。
许地山早期作品如《落花生》也曾读过,而《春桃》正是以落华生的笔名,发表于1934年第一期《文学》期刊上,后被选入《短篇小说选》。据说是他离开国內写的最后一部短篇小说。
许地山是燕京文学院毕业的,不仅懂文学,还懂哲学、宗教、梵文。他的学问旁杂广泛,所以他的文字浸渍着一些儒家传统的哲理,把日常锁碎象串珠一样串起来。他运用的手法也十分精妙,同时揉合作者个人情感,尽管他的作品不多,可在中国文坛仍有一席之地。
今天,读许地山有一些观感,他这代人,尤其民国时期这代人的文学,仍没摆脱伤痕文学的影子。但在叛逆、追求个性解放方面多多少少流露在作品叙述中,使这一时期的文学仍有一定高度和进步。在那个乱糟糟的年代,能写出好作品,乃非不易。他们是在油灯下、在极具艰苦的环境中,一字一句书写底层人的辛酸,用最朴实的语言记录与诉说,留下那个时代的独特情感和沉思。如今看来,仍易把读者一同带入当年的语境中。
《春桃》开始第一段就非同一般。比如:
(“这年底夏天分外地热。街上底灯虽然亮了,胡同口那卖酸梅汤底还象唱梨花鼓底姑娘耍着他底铜碗。一个背着一个大篓字纸底妇人从她面前走过……她背上担负得很重,甚至不能把腰挺直,只如骆驼一样,庄严地一步步踱到自己门口。”)
这一开始就点出故事的沉重与不凡。这个背上沉重的拾破烂女人,就是小说的主人公春桃。
《春桃》乍一读颇让人匪解,让人有一种先入为主的错觉。原以为这是一部荒诞离奇的作品,实际上是在对传统道德观念的审视。若一个女人同时与两个男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睡在一张大床上,非常别扭与不堪。在夫权父权被相当看重的中国传统道德伦理里,这是十分相悖的,不能接受的,也简直不可能的。男人的尊严怎么能当"王八″呢?但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春桃》的故事就发生了,悄无声息地发生了,还十分蹊跷,一点不足为奇。但在与传统道德的急烈碰撞下,也出现一些令人尴尬的处境,这在后面会讨论到。
春桃是在一次未知的兵突后与自己新婚丈夫李茂走散的,之后数年杳无音信,是死是活也不知晓。
春桃是一个倔强、有个性、有主见、相当坚强的女性。
小说的开始的一段描述,可见一斑:
(“在她住底门前种着一棚黄瓜,几行玉米。窗下还有十几棵晚香玉。几根朽坏的梁木横在瓜棚底下,大概是她家最高贵的坐处。”)
故事一开始就点出春桃如“晚香玉”一样的高处,让人高看一眼。春桃逃难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相当不错,是到一富人家去做帮工。“她见主人老是吃牛肉,在馒头上涂牛油,喝茶还要加牛奶,来去鼓着一阵臊味,闻不惯。”春桃很不习惯,很想离去,所以春桃很快就辞掉帮富人做佣人的这份工作。在穷途中,她最终选择每天靠捡破烂来维持生活,一直持续到故事结束。
从这里可以看出春桃在应对时局混乱时,仍不屈、不向生活低头的个性,她自己內心有一杆道德尺子,为后面的铺垫打下基础。
春桃一直以捡破烂维生非常不易。后来遇到同样乡里闹兵灾的向高,向高高小毕业,有一定文化,他对春桃的帮助很大,一个强势、一个软弱的人物巧遇,蛮有意思,彼此搭伙过日子倒也默契。在同居的日子,“若不配说象鸳鸯,便说象一对小家雀罢。”他们的幸福也很简单,每天烙一张葱花饼,也心满意足。这种搭伙过日子,也相安无事,只是偶尔巡警查户口会遇到一点麻烦。有个老吴出了主意,让他们写成“两口子”省得麻烦,向高正洋洋得意做着美梦,殊不知春桃是有底线的。
(“什么?辛未年?辛未年我那儿认得你?你别捣乱啦。咱们没拜过天地,没喝过交杯酒,不算两口子。”春桃把向高的“龙凤帖”给烧了。向高也没生气,倒也平和。)
这一段文字也写得十分耐人寻味。“春桃有点不愿意,可还和平地说出来。她换了一条蓝布裤。上身是白的,脸上虽没脂粉,却呈露着天然的秀丽。若她肯嫁底话,按媒人底行情,说是二十三四底小寡妇,最少还可以值得一百八十底。”
春桃不是嫁不出去,她不肯嫁,她有她的底线,女人心海底针,这一点向高可摸不清楚。春桃的底线,她的男人至今仍无音信。这“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恩”字一直呆在她的心里,锁住她的心房。她与向高只是搭伙,他们以捡破烂为生。
春桃毕觉是女人,也迫于生活的无奈,缺个生活的帮手,其实春桃在与向高朝夕相处中,也感到了谁也离不开谁的程度。因为向高会识字,高于春桃的认知,他能从捡破烂中捡漏,有时能捡到值钱的“邮票”,大人们的“手札”,这识货的本领春桃却不具备,而且向高能从报刊上看出时局的变化。其实春桃也知足了,春桃有时累了,歇一歇,也能享受向高按按背,捶捶腿的福利,生活只能如此。每天遇到的都是苦,想法子活着,这是春桃内心最坚强的地方。
当春桃再次出去捡破烂时,在临市场路口听到有人喊她“春桃,春桃”。这种声音,除了向高,突然罕见地有人喊她“春桃”,确实有点例外。自她离开乡下四五年,除了向高,再没人这么喊过。
有一段描写:
(“春桃,春桃,你不认识我啦?”
她不由得回头一瞧,只见路边坐着一个叫花子。那乞怜的声音从他满长了胡子底嘴发出来。他站不起来,因为他两条腿已经折了。身上穿底一件灰色的破军衣,白铁钮扣都长了锈……春桃望着他一声不响……)
当春桃突然偶遇自已失散多年的丈夫,又回来了,却变成不可接受的“乞丐”,成了“废人”。这对春桃灵魂的敲打是突袭的,是震颤的,是喜是忧,是爱是恨,所有的五味杂陈一咕噜都倒了出来,如大水满灌,来不及想像。可在那个离奇的兵荒马乱时代,出现如此荒诞的故事,也见怪不怪了。人,只要能活着,还谈什么尊严呢?
小说写到这里,又倒叙到主人公春桃那次兵乱不堪的遭遇,她与丈夫新婚才一天就失散了。四五年后的今日又以“乞丐”这种特殊身份重逢,春桃情何以堪?心灵的震荡是巨大的。世事难料,能活下就相当不容易了,对于一名女性,不依赖任何人,遇困一人扛着,她的经济与人格是独立的,因此她也敢于主张自已的婚姻和生活。当与李茂以这种不堪久别重逢时,她甚至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不是谁的媳妇,我是自己的。”春桃是独立的,她有自己对生活的判断。
李茂的出现,让平静的生活乱了,道德的天平再次失衡,善良的天性又让她再次被道德所绑架。最后,她守着“恩义”,把"乞丐″李茂领了回来。“今天我领你回来,是因为我爹同你爹的交情,我们还是乡亲。”实际上,春桃的内心是矛盾的,是痛苦的,是折磨着的。“李茂没话,春桃哭。日影在这当中也静静地移了三四分。”基于自己本能与善良,春桃最终没能摆脱几千年坚如盤石的伦理道德。而生活的另一端向高也活在春桃的生活中,该如何面对。当她与落难者向高已建立真正相依为命的感情时候,本已习以为常,却偏偏冒出李茂,现实就这样如此残酷与不堪,天不如愿,面对沦为没有自理能力、失去双腿的“乞丐”,这种突袭太震憾了,灵魂都被撞飞了。在这两难的窘境下,春桃一个女人,又一次面临抉择。只能坚强,她以一个强者,去引导生活,引导未来。她想成立一个公司,她要把两个男人都留下来,大家好好活着,扔掉谁都不是。但在夫权父权观念严重的传统下面,两个大活男人是否能够就范接受,听从春桃安排呢?
有这样一段春桃的对话:
“若是人笑话你,你不会揍他?你露什么怯?咱们的事,谁也管不了”这就是有担当有种的春桃。“以后不要再提这事吧,咱们三人就这样活下去,不好吗?”。虽然之后前夫李茂与伙计向高心里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也出现一些心理与情感的波折和动荡,如前夫自杀未遂,向高不辞而别,等等。所有这一切,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不是事情,最终都被春桃强力劝说回来。一个原先的男人,一个今日的伙计,为了活着,终于又建立起新的关系。“还是他好”促使他们结合在一起的是在共同的悲惨命运面前的相互体谅和依存。一个户主,一个同居。院子都静了,晚香玉的香还在空气中游荡。
应了一句佛语:本无,空也。都能相安无事。
读许地山《春桃》 ——辛禾杂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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