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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中的亲戚(小说)

2023-02-11 12:35:26 原创 文学评论 手机版


  父亲进门的时候,夜幕刚刚落下来。

  风吹着门前的白杨树,白杨树已变金黄的叶子发出一阵阵窸窸索索的声音,深秋的夜晚很明显已有了凉意。街巷里,远远传来田地里耕种的人晚归时的说话声,女人们扯长声音呼喊自己孩子的声音,村口饲养室里长一声短一声“哞哞哞”的牛叫声,树枝上鸟雀们唧唧喳喳的聒噪声。与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的,是傍晚天擦黑时村庄里的炊烟。它们一柱柱从房顶的烟囱里喷出来,飘散在房顶一片片鱼鳞状的青瓦上,又一丝丝一缕缕从墙头落下来,飘到院墙外的街巷里,将整个村庄笼罩在一团团淡蓝色烟雾中。

  我们在庄里庄外疯跑了一天,此刻唧唧喳喳守在厨房门口,饥肠辘辘等待着父亲。厨房里,一缕白亮亮的雾气从锅盖缝里飘出来,从那种酸唧唧的清香味中,我们已经嗅出来,今天的晚饭是像往常一样的煎搅团。灶膛里的火已熄了,母亲在腰间的粗布黑遮腰上擦干手,但母亲没有揭开锅盖舀饭,母亲像我们一样,在等候着父亲。

  这是我们家的“规程”。每一日,只有等父亲回家洗罢脸,我们在父亲洗过脸的热水里,洗干净一双双粘着泥巴、被坡坎上刺芥、打碗花的绿汁液涂染得黑乎乎的手后,母亲开始舀饭,然后一碗碗端进堂屋,我们一家人围坐在堂屋正中的圆桌前,开始一日里的早饭、午饭和晚饭。

  搭着洗脸毛巾盛着热水的洗脸盆,就放在院子里从厨房门里射出来的一滩光亮中,它更像是迎接父亲每日里劳碌的一道仪式。

  父亲的身影,出现在院门中。父亲迈过门槛走进了门廊,我们看见,父亲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一个已上了年纪的老人。即便是夜幕已笼罩了院子,我们还是一眼就瞅见,老人发白的胡须和头上的白发。很明显,老人要比我们魁梧高大的父亲要瘦小得多,也苍老得多。

  进了院子,父亲指着身后的老人对我们说:“这是你北山叔!”说罢,父亲还不忘再叮咛我们一句,“你北山叔是咱家的亲戚!”

  一听说家里来了亲戚,母亲出了厨房,亲热地和老人打着招呼,哥哥和姐姐跑到老人身边,接过老人肩头背的灰布袋子和一只鼓鼓囊囊的人造革旧皮包,放到了堂屋柜盖上,我和妹妹围着老人,一声声“北山叔”“北山叔”唧唧喳喳叫着。

  北山叔俯下身,摸摸我们的头抚抚我们的脸,我们看见,北山叔的眼里,似乎有亮晶晶的泪花,在一闪一闪。

  父亲招呼北山叔洗罢脸,领着北山叔进了堂屋。接下来,父亲高喉咙大嗓吩咐着姐姐给北山叔倒茶,他从堂屋柜盖上拿过装烟叶的木匣子,给北山叔装一锅旱烟,又给自己装一锅,然后点着火,两个人坐在炕沿边吧嗒吧嗒吃起了老旱烟。父亲的过分殷勤,使得北山叔好像有些不大自然,他像我们村庄里那些头一回去人家里做亲戚的新女婿们一样,手足无措,屁股浅浅担在炕沿边,在父亲几次叮嘱后,才脱下鞋,坐到了炕头上。

  我们趴在堂屋门框边,在炕顶昏黄的灯光照耀下,终于看清了我们的亲戚北山叔的脸,那一张下巴颏上翘着一撮山羊胡,瘦削苍老的一张脸,他不像我们街坊邻居家的亲戚一样,穿一身亮崭崭的新衣新鞋,他的鞋就脱在炕下,鞋面没颜没色破旧得不成样子,他身上的夹袄,比父亲在牛圈里干活时所穿的衣服更脏更破旧,掉着线絮的袖口乌油油明光光的,袖肘上很刺眼地缀着两块大补丁,他的模样比我们村庄里那些时常被儿子、儿媳数说、呵斥的老人更寒酸,更落魄,与我们想象中的亲戚相比,北山叔显得太寒碜了,可即便是这样,北山叔终究是我们家的亲戚啊!

  亲戚,一直是我们内心里热切盼望的一个词。我们生活在一座名叫豆村的村庄里,它像豆荚里一粒黄豆一样小,二十几户人家,挤挤挨挨簇拥在皂角树、土槐树、白杨树之下,三四道街巷里,我们的父亲母亲天长地久居住于斯劳作于斯,他们像我们的街坊邻居们一样节俭,勤劳,隐忍,每个白天从天亮到天黑,手上好像总有着永远也做不完的活;他们也像我们的街坊邻居们一样,斤斤计较,爱慕虚荣,事事喜欢与人攀比。从后院养的猪羊,到家里孩子的长相,从自留地里庄稼的长势,到自家男人在队里挣的工分,人们总要明里暗里将自家的与别人家的比较一番,而每一次,我们总会丢盔弃甲,败下阵来。

  原因只有一个,我们家从来都没有,那些葡萄藤红薯蔓一样枝叶相连,七大姨八大舅之类的亲戚。

  母亲的娘家在陇西,那是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也是我们村庄里人人皆知的一个苦地方,母亲因而被人背地里不屑地称作“甘谷客”。这是母亲心头的伤疤,更是任何人都碰不得的疼处。我们记得,母亲有年在庄南的凹地里锄玉米时,和后街的刘桂花吵了嘴,当时当着地里那么多人,刘桂花骂了母亲一句“甘谷客”!刘桂花刚骂毕,母亲将手里锄头一撂,像头发怒的狮子朝刘桂花扑了过去,两个人登时就撕打在一起。刘桂花人高马大,比母亲能高出一个头来,可最终刘桂花的脸上,还是被母亲抓出三道血印来。母亲的娘家远,不要说平日,就是正月里过年时节,我们家也冷冷清清,没有别人家舅舅妗子、大姨姨夫之类,一拨拨热热闹闹迎来送往的亲戚。

  现在,我们的亲戚就坐在我家堂屋炕头上,虽说他的衣着破旧些,模样寒酸落魄些,可亲戚终究是亲戚啊,我们的家里,像我们街坊邻居家来了亲戚一样,立马呈现出一种跟平日不一样的祥和喜气来。

  陪着北山叔吃罢一锅烟,喝过茶水后,父亲下了炕,趿拉着鞋进了厨房,吩咐母亲端晚饭。当看见母亲端在手间的是两碗傍晚煎的搅团时,父亲小声说:“给他叔下碗挂面吧。”

  母亲沉着脸,站在锅根,身子动都没动。父亲凑过脸,软着声,用平日里绝没有的乞求语气说:“就下一小把吧。”

  说罢,父亲转过身趿拉着鞋进了堂屋,给他和北山叔一人又装一锅旱烟,点着火,两个人坐在炕头上拉家常唠嗑儿。

  厨房里一阵风箱吧嗒吧嗒响,不一会,母亲笑吟吟端着过年待客的木盘进了堂屋。木盘里,是四碗冒着热气,汤面上缀着绿生生蒜苗漂菜、红艳艳油泼辣子的清汤挂面。母亲将木盘放在炕头上,转身出堂屋时,朝我和妹妹使使眼色,叫我们去厨房吃饭。我们看见,哥哥和姐姐已端着碗,站在厨房门口吃起了傍晚煎的搅团。我们不去!我和妹妹趴在门框边,睁着黑亮亮的眼睛,用锥子一样尖利的目光盯着炕头吃饭的北山叔。

  北山叔挑起一筷头又细又长的挂面,一张嘴,他的嗓眼里随即响起吹哨子一样响亮、诱人的吸面声,紧接着,额头上的青筋一跳,喉结上下一抖动,然后又挑起一筷头挂面,送进嘴里。父亲吃了几口面,瞟了眼盘对头的北山叔,我们看见,父亲将他碗里的面挑进木盘里放着的碗里,然后捧着碗,喝起了汤。

  我们趴在门框边,继续用锥子一样尖利的目光盯着炕头的北山叔。我们知道,我们街坊邻居家的亲戚吃饭,吃罢一碗至多吃两碗面,任人怎么劝说都会说他们吃饱了,然后他们会招招手,朝躲在门外的孩子说:“狗娃,进来吃来!”孩子像得到一声命令,飞快地跑到炕边,端起盘里的面,在大人虚张声势的叱呵声里出了屋子,然后坐在院子里津津有味吃着他们一年里只有过年或者家里来亲戚时,才能吃到的汤面。可是,令我们失望的是,吃完第二碗,第三碗挂面照样牢牢端在了北山叔的手里。母亲在厨房门口重重咳嗽了一声,哥哥和姐姐已吃罢饭,我和妹妹这才悻悻不乐地进了厨房。

  吃罢饭,北山叔的脸色一下变得红润亮堂起来,话好像也多起来,他抖着白胡子,呵呵呵爽朗、悦耳的笑,很明显比饭前多了。我站在炕下,满肚子的怨气,不时白着眼,狠狠剜几眼炕头的北山叔。一碰着我的目光,北山叔脸上的笑像被一阵大风刮跑了,他的脸色很明显有些不大自然。我心头的怨气一下消失得无踪无影了,不论怎么说,北山叔可是我们家的亲戚啊!

  吃罢一锅旱烟,父亲说:“他叔,给娃娃们拉上一段!”北山叔说:“行么。”

  父亲吩咐哥哥从柜盖上取过北山叔进门时背在肩头的灰布袋,等布袋一打开,我们看见,布袋里装着把乌黑锃亮的板胡。北山叔将板胡搁在腿面上,调了调弦,右手一运弓,我们听见,一种清脆细亮的声音,从板胡上吱吱呀呀飘了出来。

  它不是我们日日听惯了的,后院的猪叫声,房檐下麻雀的唧唧喳喳声,风吹着院门门扇在门臼里干涩刺耳的“吱呀”声,它更不是村庄里大人叱喝、责骂孩子的声音,女人们为鸡毛蒜皮点事絮絮叨叨相互争执声,扯着声干仗吵架声,它随着北山叔瘦硬的手指在板胡弦上灵巧的抖动,袅袅飘在我们耳边,明净得像父亲刚从井里绞出的清水,一缕缕像是能够流淌进我们心里去,能将我们的整颗心飘浮起来;清亮得像一束光,曳着我们,使我们追着这束在夜色里飞翔着的光,能飞到村庄以外的地方去。

  父亲听了一阵,在炕沿磕了磕烟锅里的烟灰,下炕要去饲养室喂牲口。父亲拉开堂屋门,我们才发现,我们家的窗根和堂屋门外站满了人,有村庄里哥哥姐姐的同学,但更多的,是与我和妹妹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用羡慕、讨好的目光望着我和妹妹,我们一招手,他们一个个跑到了我们身边,跟我和妹妹一样仰着头,用一双双黑亮亮的小眼睛,静静望着炕上的北山叔。

  北山叔的手,上下抖动着,左右摆动着,一下下越来越欢实了。拉着拉着,他仰起头,阖上了眼,头顶的灯光照着他瘦削、皱纹横七竖八一道道密布着的一张脸,北山叔的脸上,漾着一种痴迷、沉醉的神情。我们平时在一起,总是唧唧喳喳个不停,可是现在,望着炕头的北山叔,我们大气都不敢呵一下,我们感觉,北山叔右手上一左一右不停游动着的那张弓,就搭在我们心坎上。

  父亲从饲养室回来的时候,我们家的堂屋里挤满了人,有左邻右舍的叔伯婶子,有村庄里那些爱看戏的老年人,还有时常跟母亲一道下地劳动的女人们,我们甚至看见了后街的刘桂花。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被母亲招呼着坐到了炕上,母亲穿梭在人伙里,给女人们搬着凳子,找茶杯倒着水。我们头一回看见,母亲在人前高高扬着头,用她生硬的陇西口音,叫着村庄里女人们的名字,和她们拉着家常。堂屋里闹闹嚷嚷,七嘴八舌的说话声,快要压住北山叔的板胡声了。

  父亲说:“他叔,给大家伙唱上一段!”

  北山叔停了手里拉着的板胡,他吃了几口烟,将烟杆往炕沿上一搁,随即我们听见,板胡发出一声哭泣似的长吟,不久,一种高亢、嘶哑,也像哭泣似的声音从北山叔大张着的嘴里,一句句吼了出来——

  “听我妻赵景棠细讲一遍,好一似刀割肠剑把心挖。

  恨只恨西地里黄龙造反,打来了连环表要主江山。

  万岁爷把圣旨传下金殿,郭元帅拨壮丁我家门前。

  我叔父身无疾假装有患,朱春登替叔父应名当先。

  黑夜晚我宿在宫王神殿,我婶娘差宋成要我命还。

  朱春登走上前好言相劝,才哀告那宋成转回家院。

  幸喜得到那里一马平叛,郭元帅捧圣旨来路封官。

  他封我平西侯职也非浅,奉王旨回家来祭奠祖先。

  婶娘言她婆媳早把命断,却怎么她还在阳世三间。

  莫不是我夫妻梦里相见,又莫比亡灵鬼她把我缠。

  猛抬头又只见红日出现,哪有个白昼间鬼把人缠。

  猛想起贤德妻朱砂大痣,是不是上前去细问一番。”

  北山叔扬着头,张着嘴,他每唱一句,瘦瘦的脖子都要向前一梗一梗,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灯光落在北山叔的脸上,我们看见,两道湿漉漉的泪痕,早已滑过北山叔皱纹纵横的脸,落在他的衣襟上。一时间,我们家堂屋变得出奇的安静,老人们在炕头上用袖角擦着眼里的泪水,坐在炕下凳子上的女人们,个个眼眶湿漉漉的,我们甚至听见,有几个女人旁若无人的抽泣声。

  不过,这种悲伤情绪很快就过去。接下来,在北山叔唱《花亭相会》里张梅英那句“高文举读书一更天,梅英端茶润喉咽”时,他的声音是那样轻柔,那样细嫩,娇滴滴的,就跟我们村庄十多里外远的土桥镇娘娘庙过会唱戏时,戏台上那些画着长长的柳叶眉,扑闪闪的丹凤眼下,脸上涂着粉红色胭脂,穿绿着红的旦角演员唱的一模一样。炕下的女人们“扑哧”一声笑了,站在大人身后的孩子们也咯咯咯笑了,他们边笑边望着我和妹妹,我们的脸一下羞红了。不过,我们心里多得意啊!我们的亲戚北山叔,他会唱的戏可真多!他刚唱罢《花亭相会》,又唱了一段《五典坡》一段《三对面》一段《周仁回府》,他甚至一口气唱完那么一长段《下河东》。

  那天夜晚,我们家的院子里热热闹闹,人出人进。人们聚在我家堂屋里,听了大半夜的戏。到最后,他们撺掇着、推搡着,将村庄里几个年轻俊气的女人推到了北山叔跟前,在北山叔板胡伴奏下,她们红着脸,唱了段《三滴血》《火焰驹》。夜深了,我们已打起了呵欠,父亲才领着北山叔去村口饲养室歇息睡觉去了。

  第二天,除过回家吃早饭、午饭,父亲和北山叔一整天都在村口饲养室里。

  在我们记忆里,父亲终年离群索居守在村口的饲养室,喂着生产队的牲口。父亲的身上,常年散发着一股青草和牛粪混合而成的特殊气味。我和哥哥有时晚上跟着父亲在饲养室睡,一觉被尿憋醒,揉揉睡眼惺忪的眼,总会看见父亲披衣坐在炕上,就着炕头的煤油灯,在吧嗒吧嗒吃着旱烟,一双眼静静望着炕下牛圈里,他的儿女般听话的咔嚓咔嚓吃草的牛们。油灯忽闪忽闪的光晕里,牛们站立槽头,一对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同样静静望着父亲。饲养室外,天黑魆魆的,远处的村庄里响起了此起彼落的鸡叫声。那一座架着一个个“人”字形钢梁,东西两边横着长长的牛槽,拴着二三十头牛的饲养室,显得空阔而凄清,父亲孤零零的,伴着他的,只有煤油灯昏黄的光晕映照下,父亲落在炕背墙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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