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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印(微型小说)

2023-02-12 23:04:49 原创 文学评论 手机版


  三学来我们村庄总是在饭熟的时候。

  他将时间掐得非常准,好像他的鼻子不是鼻子,而是一根神奇的无限延伸着的吸管,窑院里一户户人家屋顶烟囱的炊烟从房顶飘散到院中,厨房里飘出来一股股玉米糁子炝萝卜丝的香味儿,队里散工的大人扛着犁或者掘头铁锨刚刚踏进院门,三学一准儿跟在他们屁股后头,端着他那只碗口豁豁牙牙的大瓷碗,立在院中。

  三学脑门光秃秃的,头上几根灰白色头发下露出红亮亮的头皮来,三学的脸瘦长瘦长,颧骨高高支棱着,脸上的皱纹像木匠的刻刀刻上去的一样亮,三学下巴颌上一年四季被一大蓬灰白色的长胡须荒草样乱蓬蓬地肆意覆盖着。

  三学是个乞讨的叫花子。三学在我们村庄乞讨已有好些年了。三学从哪里来,他家里都有些什么人,他为什么乞讨?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打问。我们只看见,三学站在村庄窑院人家的院子里,一声不吱端着他那只碗口豁豁牙牙的大瓷碗,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一边唉声感叹着一边接过三学的大瓷碗,舀几勺刚煮熟的玉米糁子;有些面善的女人,递给他一块热馍馍;有吝啬些的,将娃娃吃剩的馍疙瘩丢在碗里,就将他打发了。

  我是见过三学吃饭的。他蹲在地上,将馍馍捧在手心,或许是怕馍馍渣掉下来吧,他将双手掬得特别紧,好像他手里捧的不是一片玉米面、高粱面居多的杂粮干馍馍,而是他的命根子!他将手举到嘴前,用嘴里仅剩的几颗牙齿咀嚼着,喉咙里发出“咕儿咕儿”的下咽声。三学吃起玉米糁子来,那绝对是我们眼里一幅很耐看的景儿!他捧着那只豁豁牙牙的大瓷碗,一双筷子抡得飞快,瓷碗里响起鸡在瓷钵里啄食样的当当声,一眨眼功夫,瓷碗就露了底。然后,三学将碗倒扣在脸前,开始进行我们百看不厌的舔碗。三学的舌头宽厚而柔韧,他的舌头沿着碗沿,转动得又灵巧又顺溜,一圈,两圈,直到碗里光光净净,比清水洗过的还要干净。

  都说孩子的心灵是天底下最纯净最天真无邪的,其实远远不是那么回事。那年月,我们小小的心灵里,藏着那么多不为人知的阴暗、残忍甚至是邪恶。我们欺软怕硬,从田野跑进村庄的一条野狗朝我们呲着牙汪汪汪几声,足以吓得我们魂飞魄散,“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但我们敢掏屋檐下的麻雀窝,掏麦地里的山雀窝,我们更喜欢捉弄三学。我们跟在三学身后,从村庄里一户人家走进另一户人家,我们甚至站在远处唱儿歌似的齐声喊着“疯——三——学——疯——三——学”,有胆子大些的,会朝着他吐口水做鬼脸。三学从不恼,至多,他扬扬手里顶头有条裂缝的竹棍,吓唬我们几下。

  那天,也不知是我们中的哪一个促狭鬼想出来,我们想捉弄一下三学。那是个冬天的早晨,太阳挂在窑脑上,窑院里暖烘烘的。三学挨家挨户乞讨过了,看样子他的“战绩”不错,一副红光满面的样子。我们趴在窑顶通往窑院坡路的土坎上,看着三学弯着腰,拄着竹棍沿着坡路往上走,光亮的头顶一闪一闪已快晃到我们眼前,我们大气都不敢呵一下。忽然,不知谁学着村庄里窑顶麦场上放演的,我们最爱看的那些战斗片里的腔调高喊了一声:“向疯三学——开——火!”

  一瞬间,土块、碎石头、瓦片像黄昏时村口树巅上飞旋的乌鸦,一齐向着三学飞了过去。三学身子一哆嗦,习惯性地用手挡着头,当看见是我们时,他像往常一样扬了扬手里的竹棍,望着我们咧开嘴笑了。我们兴奋极了。于是,更多的土块、碎石头、瓦片一齐向着三学飞了过去。三学起初还在躲闪着,躲着躲着,我们看见,泪水从他的眼里流了出来。或许是怕我们看见,三学转过身,用袖角擦着,擦着擦着,三学忽然“哇——”地一声,放声哭了。

  我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但不久笑容就僵在了我们脸上。

  三学立在坡路上,他背对着我们,张着嘴,头倒仰着,用他苍老的声音呜呜呜放声大哭着。那是一种伤心欲绝的哭,一种撕心裂肺的哭,在村庄里,只有那些家里死了爹娘的孝男孝女,才会这样放声嚎哭。

  我们的心像猛然被人狠劲揪住,一个个煞白着脸,逃一般跑回家了……

  突然想起三学,是在今年春天。

  春节其间,我在县志办上班的一个熟人送给我一本《周原县志》,那天正好闲着,便信手翻阅起来。翻着翻着,县志上人物传略一章,有段文字一下攫住了我的目光——

  冯珊雪(1891~?),周原凤鸣镇陵头村人,大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员,著名进步人士。1912年,他考入浙江省立蚕业专科学校。在校6年,矢志苦学,并初步接受了旧民主主义革命思想。毕业后,先后在紫阳、富平县立职业学校任教。后归周原,1923年创办周原职业学校,传授木科、竹科、砚科技艺,培养了一大批实业人才。1926年冬,经陈琦、曹勇介绍,冯珊雪加入中国共产党,不久,被选为中共周原特别支部委员……1949年周原解放后,冯珊雪历任凤鸣中学校长、县教育局局长等职。“文化大革命”中冯珊雪被污为“叛徒”,横遭摧残,后流落乡间乞讨度日,乡人时称“疯三学”,后不知所终。

  我心里像被一种利器划了一下,有种说不出的疼,我拿书的手忽然抖得厉害。

  当时,我多想伸出手,穿过遥远的岁月,在我那幼小而无知的脸上,狠狠抽上几耳光。我们那时真混蛋啊!那个年代真混蛋啊!那时的人真混蛋啊!

  我看书时有个被人耻笑已久的习惯,看到动情处会不知不觉将手指含在嘴里,轻轻咬起来。那天妻子进门时,惊奇地朝我呐喊道,你干啥,手指上流血了。

  回过神,我发现,左手中指指蛋上露出一排清晰的牙印,血正从伤口处不断汩汩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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