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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肉扣碗(散文)

2023-02-15 14:24:04 原创 文学评论 手机版
腊月,家便在远远近近唤人。

  今年商量好回娘家过年,除夕前便回,摇下车窗,炊烟飘来年果子的脆,麻糍的甜,米酒的醇,当然还有红肉扣碗的香。那香,带来岁末的温情,冷不丁,也透露光阴的决绝。

  菜盘陆续上桌,荤多素少。上席中央,红肉扣碗压轴隆重登场。阿婆颤悠悠端出来,盘子倒扣,翻转,撒葱花,夹上红豆腐点缀。依旧是红彤彤的虎皮,翠碧碧的葱花,热腾腾的锅气。我知道,现在牛羊鸡鸭鱼肉海鲜,在农家都不是稀缺物了,大家的肠胃不再稀罕红肉扣碗。

  归家的餐桌上,那盘象征红火、蒸蒸日上的红烧扣碗,更像是客家人团圆的仪式。它在,远古的乡愁和簇新的祈盼便有处安放。

  上桌开动,婶婶们脱下围裙,拿出手机拍一段抖音,屏幕怎么能少得了团圆饭。姑姑找支架做美食直播,又找饭钵,夹出第一块扣碗肉,配上细碎的梅菜、青菜,给爷爷送去。

  上席位,空着,落寞便出来占位。

  家父三兄弟,年前年后,基本是三家吃流水席。爷爷住隔壁小叔屋。往年团聚,无论在哪家,爷爷定会围坐厅堂,在上席位眯笑着。他爱咪两口,爱吃扣碗肉,喜欢给年幼的孩子夹一方红烧扣肉。

  今年,却卧于病榻。庚子年持续至今的疫情,在虎年岁末感染大爆发,爷爷原本的肺疾加重,高烧、咳嗽、哮喘、手脚无力、摔倒在地。整月粥汤药物养着,终于走出阴霾,但是他不再爱围桌吃饭了。

  大家都刻意拽些闲话笑话聊,阿婆用公筷给我和哥哥的孩子夹上扣碗肉,不沾肥肉的娃破天荒干了几块。

  我们夸老人肉做得好,酱汁入味,软烂鲜香,肥而不腻。阿婆来劲了,说头几年做红白好事还有人来请她帮忙做扣碗,又把“八字真言”详解一遍:烫煮抹炸,泡调摆蒸。

  我忆起她做肉的场景,屋场里隔夜就传出猪场或某家杀年猪的消息,他们夫妻俩便早早准备,背着手,去新农村肉铺选精多肥少的五花肉。肉提回,切好方块,放入柴火灶干锅烫皮,去毛腥味后刮洗。放葱姜蒜八角料酒煮30分钟捞出,用竹签在猪皮上扎上小孔,抹老抽按摩上色,晾干水分后下宽油煎炸,炸至表面金黄便放入原汤中浸泡,经过水火两重天的红肉,立即起了虎皮。待切成厚薄均匀的肉片,便调味了,红腐乳汁、盐、八角、生抽、老抽调出的酱汁,让每片肉都充分入味。阿婆摆盘得选那套青花海碗,大概是九个海碗的量(大概人老了都想着长久),一块块压紧实。这时候提前泡洗好的打底菜也舒展开来,阿婆的打底菜,除了主打梅干菜,还备了萝卜缨、豆角干、冬瓜干。每种都加香料煸炒好压进海碗。年夜饭的薪火可亲,红肉扣碗在蒸屉了咕嘟咕嘟冒气。

  阿婆说自己15岁嫁入村庄,采屋场时,被阿公家的红烧扣碗迷住,决定嫁给夫婿。她感叹,那年头肚旮旯没半点油水,哪里敌得过一方扣碗肉。

  大伯母感叹,人家说你为肉来,吃了半辈子梅菜。还不是那年头儿女众多,一窝蜂分完了,伢子吃肉,娘只能爱吃梅菜。老头倒是一辈子爱扣碗肉,出门做手艺,一口气吃了三大碗扣肉,出了名。

  确实,爷爷曾做过农民、唢呐手、村书记、农信社会计。种田、做账,做手艺,走村串户做群众工作,都是好手,喝酒吃肉也了得。

  他和很多客家男人一样,用喝酒吃肉来评判男人的强弱,家族的生命力。

  “那个男人,走路没声没息,皱皮瘦骨,做事痹痹软,这样还能搞生产?”面对爷爷的质疑,姑姑开始顶撞。她刚谈了一个对象带回来,那个戴眼镜的对象,是电厂的技术工人。

  身体可以养,脾性胚子怎么养?酒喝得小里小气,两块扣碗肉在碗里拨拉来拨拉去,到碗底了还落不了肚,妄生一股把子,你还指望他能传什么好种?”说这些话的时候,爷爷把打谷机踩得哐隆隆响,旁边抱稻穗的姑姑眼泪直流。

  看一顿酒肉,便断定一个男人的生命力和前程。能吃能喝,有气力的观点,把一代男人钉在靠劳作创造生活的耻辱柱上。那个时候,姑姑反抗,全家人都在为冲向恋爱的人说话,也为他的武断而气恼。

  孩子玩扮新娘,我扎着冲天辫,把头花插满发梢,被扮新郎的哥哥牵着,骑上竹马嘻嘻哈哈满禾坪走,爷爷对奶奶说,真要有命,看鬼崽女出嫁,还指望她能多换几方红提子肉。这话恰好被我妈听到,那时候大家庭刚刚分家,妈妈肚子里正怀着弟弟,一屋子姑嫂都在讨论她肚子里的货是男是女。她敏感的很,听到爷爷的话气愤,又不敢发火,在厨房里用暗劲按炒一锅春笋,杯盘哐啷啷作乱,她小声嘟囔:不就嫌弃头胎是个女孩吗,我肚子就算是怀个狗婆蛇,我也要生下来宠着,没女人还能传后?都是活生生的人,将来就为了换几方肉回来吗?我回来听见妈妈嘟囔,又觉得妈妈说肚子里怀个狗婆蛇真好笑,她抬着锅铲就骂我,骂着骂着就黯然神伤摸肚子。我转脸就去阿婆那告是非:爷爷叫我长大了多换点扣碗肉,惹我妈生闷气骂我,爷爷自己好肉,对我打坏心思。

  阿婆沉默良久,走进我们的小厨房边,故意放大声说话,这么好的话都听不懂呢?红提子是做扣碗红肉的,那是我们的大菜。你鬼女子若嫁得富足好人家,自然少不了风光,多多来几方红提子肉,那是牌面啊。阿婆的安慰让阿妈愤怒平息不少,小厨房的杯盘锅铲声渐渐平息。

  年岁让强壮的爷爷平添不少风霜和褶皱。他终究拗不过年轻人,拗不过双鬓新添的白发。晚辈们都不再跟他较量。姑姑嫁给了瘦弱的技术员,生了孩子都考入大学,进城了,远离劳作,连见面的机会都少了。爷爷自己也洗脚上岸,去了农信社做会计。有没有重男轻女不得而知,但年岁渐长他越发念叨家族的女孩,女孩们贴心温情,尤其是他远嫁的女儿。

  我出嫁,接亲队伍好几部车来家,但没有看到红提子。年轻的夫妻在酒店里,被婚礼司仪的贺词和台下的呼喊整得晕乎乎的。那台上的红烧扣肉,做得文雅,但少有人动筷子。妈妈和几个婶婶,全部打包回来,给亲友邻家送去。

  饭吃到一半,我和姑姑进厨房加汤,遇到爸爸急匆匆绕进厨房,放下个被烧坏的火笼,半块红肉在炭火里哧哧冒烟。爸爸又折回爷爷屋,我们赶紧跟去,他阻止了,说爷爷用不惯电热毯,坚持烤火笼,下床烤火,可能是没气力提火笼,饭和火笼都打翻了,得去处理,人多去不好,老小孩好强爱体面,一下接受不了,我们杵在原地。

  爷爷幽默,爱面子。刚查出肺疾时,医生们都摇头,叫家人准备后事。家里忧心忡忡,他自己喘着大气,说自己没事,还能吃大碗扣肉,阎王爷不收。他私下备着防老衣,几年过后,曾摇头的三个医生都去了,爷爷还活着。他悄悄改变了很多生活习惯,谨遵医嘱,静气养生。我常常在电话里给他打气,我说,爷爷赚了,都熬死了三个医生,多活一天赚一天。这话合他意,他在屏幕里嘿嘿笑。我也笑,心恓惶着,谁知道老人还有多少时日?人世间,又有多少桩事,是人自己能做得了主的?

  中饭草草收场,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出门看,桃枝上挂了许多红灯笼,炮仗花满地,油菜举着花苞,我买回的金边瑞香、百合、剑兰、水仙都举着花苞。我知道春风一吹,蛰伏一个冬天的生灵,会卯足劲头,芽苞鼓胀,攀上枝头。

  除夕夜,孩子们走进病房,甜甜地叫:“太公,过大年啦”。爷爷撑着爬起来,和大家团团围坐,他给孩子们夹菜,“再来一方红肉扣碗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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