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石过河（中篇小说）

王志强辞职

　　发改委主任孙悟天，正忙于推动全市各行业企业的改制，听说光辉集团董事长陈文章与科技研发部长王志强不和，到了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地步，还没来得及干预调解，就发生了令他担心的王志强辞职事件。

　　本来王志强只是对陈文章不重视研发有意见，在好几次光辉集团的发展规划研讨会上，陈文章认为既然是集团公司了，要注重改观集团的形象：作为集团门面的办公楼，要重新装修得气派一点。一方面，改善一下大家的办公条件，另一方面，也可以呈现出与“集团”匹配的模样。为便于接待客户，将原来的招待所改建成五星级的光辉大酒店，再添十辆高档商务车，提升一下在接待方面的大气观感；在楼顶上，竖一块具有标志“光辉”字样的霓虹灯广告牌。这样，光辉集团的形象工程，也就八九不离十的完美了。

　　可是，这么一来，2000多万就花掉了，职工的奖金和福利不能减，不要让职工们诅“新领导上任了，福利待遇下来了”的咒语；销售接待的费用也压缩不了，更不能让客户们，觉得“是不是光辉集团不需要我们订单”的误解。思来想去，觉得目前光辉集团已有两只新品赶上国际先进水平，呈现畅销的上升趋势。原来在转制时，光明、光亮、光芒三家企业不要的三个没有加工业务的部门，并进光辉公司，壮大成目前的光辉集团后，也处于“吃得饱”的正常生产状态，市里对这一盘活存量资产，不搞重复投资，整合资源，做大做强光辉集团的成果，也十分满意，认为陈文章还是有能力的，便放手让他在光辉集团自由施展驾驭企业的拳脚，对他的一些决策不加干预。

　　经过半年惯性发展，陈文章也自认为，到光辉集团接手董事长一职以来，企业的发展正呈现从未有过的蒸蒸日上景象，全然忘了这是前任叶齐鲁和以王志强为主的科研等部门打下的基础，竟将以往每年研发一直保持在千万水平的预算，砍到只剩不足100万元。王志强觉得搞产品的企业，又不是政府外事接待部门，这不是本末倒置吗。于是在几次研讨会上，均表示反对这一华而不实的规划主张。在这一问题上，由于陈王二人意见总是相左，几次会议都闹得不欢而散。

　　在最近的一次规划研讨会上，陈文章仍然坚持形象工程的主张，为说服陈文章，王志强给大家算了一笔账：“就国际上每年必去的五大科技论坛，少说点一年的机票和住宿及资料费用也得几十万，这样的话，真正的研发就搞不起来了，与国际同行比，仅勉强够得上人家研发投入的一个零头。”陈文章听了，风轻云淡地接过话茬：“目前我们光辉集团研发不是那么最要紧，但外在形象倒是不能再差了。”深知光辉公司核心竞争力是研发的王志强毫不客气地反驳道：“企业的形象固然重要，但那毕竟是表象，形象的内核是科技，不是豪华的办公楼，更不是招待客户的条件是否奢华，应该是及时掌握国际行业科技最前沿的动态，紧跟国际竞争对手的科技步伐，从而确保光辉公司，始终能向客户提供高科技含量的产品。”一向讲话从不拐弯抹角，喜欢直来直去的王志强，面对坐在规划研讨会主席座上的陈文章，已不是过去听得进不同意见，思考问题理性科学，不讲究排场的老董事长叶齐鲁，经过半年来的相处，发现陈文章很注重讲面子，特别是最近半年销售业绩的节节攀升，逐渐傲慢和刚愎自用起来，于是又一改带有犀利话锋的语态，为防止闹僵两人的关系，和风细雨给陈文章留有余地地说：“形象工程不是不重要，但在资金不足的前提下，要量力而行，能否分几年分期进行，以确保下一阶段的新品研发不至于中断。”在几次集团规划研讨会上，对王志强几次提出不同，甚至反对意见的陈文章，已对王志强有了看法，认为他好像总与自己过不去，大有唯研发为尊，其他都不重要的看法：“你研发部是重要，我看了下这么多年来，投入也不少，今年压缩下就不行？”陈文章的这一责问式语气，大有居高临下的气势，弄得整个会场的气氛有了些许火药味，谁都不敢发声，几位一直以来，唯一把手命是从的集团副总，平时就看不惯王志强经常在全球飞来飞去，在每次企业新品规划研讨会上，介绍国内外行业动态，未来发展趋势，光辉公司面临的挑战等话题时，像个教师爷，原一把手叶齐鲁对他特别欣赏，使他们这些外行根本没有什么话语权，碍于叶齐鲁在任时，对他的偏爱，拿他没办法，现在老叶离休回家了，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期待着眼前可能马上就会爆发的一场陈王大战。但素有“科技强人”之称的王志强，觉得一心为企业长期可持续发展考虑问题，研发部是集团的，又不是他自己的，讲了两句为企业和大家好的话，反倒弄得“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现在企业间的竞争是逆水行舟，这样下去，我们好不容易追赶上的国际先进水平，又要被拉下来了。最后只强调：“资金要用在刀刃上。”但这时心中有些窝火的陈文章，已听不进王志强的好言劝谏，固执己见地没予理会，最后摆出了一副领导权威的架势，不容异见地说：“这个问题就这样定了！”这时王志强内心里有点鄙视陈文章，觉得他只会做表面文章，这样下去光辉公司，非被他搞垮不可，跟这样的领导干事业没奔头。想到叶齐鲁在任时，有许多国内外的大企业的猎头，要来挖他，均因叶齐鲁的知人善用而作罢，于是带着一些不满情绪说：“该讲的我都讲了，请尊便！”散会后便向集团人事部递交了辞呈，可是怎么也没想到，第三天上午刚上班，就接到人事部小刘的电话：“王部长，你的辞职报告批下来了。”报告才交上去两天，原以为市里空降下来的新领导陈文章，事后冷静下来会找他交交心：王部长，你是光辉公司的有功之臣，工作这么出色，我初来乍到，你这不是不给我面子吗，不要走！并当着他的面，将报告撕了，扔进了废纸篓。可出乎意料的是，他想象的结果并非如此，这么快就批下来了，明摆着是要撵他走人嘛。

　　第二天，王志强便离开光辉集团，再也没去上班。

　　经理众生相

　　一年半前，八家国有公司的经理到局里开会，就像小学生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训话一样，谁都不敢大声出气。因为除了光辉公司经营蒸蒸日上，局长很满意，其余七家公司中有三家亏损，四家也处于亏损的边缘。会议的前两天，七家公司被局长孙悟天就骂了整整两天，这些经理，个个感到心里发毛，背地里几个人相约，聚在一家僻静的酒店喝酒解闷，光明公司的经理刘解放，才喝了一杯五粮液，胆子便大了起来，对照局长这两天讲的话，感到有几句难听的，好像都是针对他的，于是憋不住骂道：“妈的，企业搞不好，都怪我们，市里和局里，不是每次都派工作组进公司指导改革了吗；一到上面来开会，板子总是打在我们的屁股上！”

　　其他几个经理也跟着感同身受地说：“就是！就是！”

　　会议的第三天，议程进入了讨论下一步到底如何扭亏的话题。局长孙悟天看看几个亏损公司的经理，脸上只有为难情绪，抓耳挠腮地拿不出个好主意，眼睛只会盯着局长，不知道怎么办？平日里呱呱呱呱挺能说的，这时都成了哑巴，全没对公司负责的担当。而唯一让他看得顺眼，在场年龄最大，资格最老的光辉公司经理叶齐鲁，经这么多年的改革折腾，脸上也明显多了几道皱纹，原来满头的黑发也几乎全部像被霜染的一样，孙悟天看了，不无感叹地说：“现在还能给局里争点面子的，就剩一家光辉公司了，可是叶老再过十个月也到离休年龄了，多么希望叶老能年轻十岁，当一回宝刀不老的黄忠，帮助局里把其他几个公司打个扭亏翻身仗。”

　　叶齐鲁听局长这么一说，唯恐局里找不到赵云寻黄忠，赶忙说：“谢谢孙局厚爱，青出于蓝胜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能把光辉公司好好地交给下一任接班人，就算对得起党和人民了。”但内心里嘀咕：改革搞了好几轮，有的企业越改越糟，但承包经理在公司赚钱时，只顾自己捞足了承包奖，满脑子的贪图享乐，车子也换成了有四个环的奥迪，从不居安思危，在产品研发上舍不得投入，现在想叫我去帮他们打翻身仗，晚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可别把烂西瓜砸在自己手上，坏了我的名声，落得个晚节不保，我得见好就收，激流勇退。

　　如坐针毡的三家亏损公司经理，却和老叶想法不同，心里都盘算着光辉公司老叶的那个位置，为此还到处削尖脑袋找关系，最好局里马上就来一纸调令，他们都会说，坚决服从局里安排，明天就去报到。光芒公司的经理蔡振兴是个挺会顺势借力的角色，连忙接着老叶的话：“姜还是老的辣，叶老是老当益壮，让叶老当一回黄忠，到我们公司指导指导，再让我们去光辉公司跟班学习学习，取一些真经，把下一轮的改革改到位，使公司在我们手上起死回生，再放光芒。”

　　这一既拍了孙局的马屁，顺着领导的意思，奉承并挽留快要离休的老叶的话，得到其他六位经理异口同声地附和：“是的，是的，叶老是老当益壮，让我们去给叶老当徒弟，把叶老改革成功的经验学到手，叶老要离而不休，对我们毫无保留手把手地指导哦。”

　　老叶听了只是笑笑说：“我作为光辉公司的把舵司机，在改革至今的路上，没把这辆车开到岔道上，是用好了王志强这样的科技人才，事在人为吗，现在不是说，要用想干事、能干事、干成事的人才吗，我本人是车子到站，该下车了。”

　　孙悟天的烦恼

　　国有企业普遍不咋地，但许多民营企业却如雨后春笋茁壮成长，要说企业的基础，民营企业在硬件上与国有企业比，至少相差两个档次，但在提拔和使用人才上，无需什么民主测评，组织考察，上级批准；在企业的发展决策上，更不用像国有企业，要进行繁琐而又低效的规划论证，提交上级计划部门评估审核，等到一大堆图章盖下来，黄花菜都凉了，说不定人家民营企业，早已干得风生水起了。孙悟天对这些体制上的差异还是清楚的，许多条条框框，政策性很强，不是随意好改的，但毕竟是归他管的国有企业，还得按照体制内的规矩和程序来。

　　孙悟天已记不清是第几次召开这样的会议了，回想这么多年改革，一轮比一轮更加深化，每次都需要打破姓资姓社的思想禁锢。第一轮的厂长负责制，还是有成效的，厂长们的责任感明显增强，但还是没有摆脱“不找市场找市长”的老习惯；第二轮的改革，是把工厂推向市场，实行所谓的公司化运作，名称都改为要承担经营责任的有限公司，厂长改称为经理，并实行了经理承包制，开始起了不小的激励作用，各位经理干劲很大，严格实行工段计件制，工人也是越做越起劲，几乎月月都拿超产奖，这符合多劳多得的社会主义原则，资本主义复辟的帽子，也戴不到老局长冯其昌的头上，彰显了“一包就灵”的显著效果，冯其昌因此而被提拔到市里，当了分管工业的副市长，轮到辅助冯其昌推动改革的孙悟天副局长，接手当局长时，产能开始过剩，情况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逆转。

　　短期承包制导致急功近利

　　为了扭转困局，每次开会，都请叶齐鲁介绍改革成功的经验，老叶总是说：“洗衣机的诞生，淘汰了搓衣板；数码相机的出现，终结了柯达胶卷的市场生命；手机的面世，把BP机送进了通信技术的历史坟墓…现在市场瞬息万变，技术更新可以说日新月异，只有紧跟市场的变化，未雨绸缪搞好新品迭代研发，才不会被市场淘汰。”可这些大家似乎都懂的道理，经理们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他们最关心的是承包期内，怎样多拿承包奖，甚至为此急功近利地杀鸡取卵，为了讲派头、图享受，不但小车全换了新的，办公楼重又装修一新，经理们的办公室装修得更加豪华，人人都淘汰了老式的办公桌椅，换上了派头十足的老板桌和老板椅，就是在新品研发上不愿投入，会上对老叶的经验介绍当面击掌叫好：“叶老讲得对，做得好！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吗。”背地里却阳奉阴违：“搞新品研发，投入大，失败的概率高，即使成功了，承包期到了，那也是为下一轮承包者作嫁衣，傻瓜才会这样做。”有点脑子的技术骨干，在公司没有研发项目投入的情况下，少掉了一块科研成果奖收入，为补上这一块损失，早被民营企业私下里聘去当了“星期天工程师。”老产品的销售全靠提成和回扣，这种靠海洛因式的营销，还被狭义地称之为“搞活”。

　　孙悟天的警觉

　　随着外资同行地纷纷进入，民营企业的异军崛起，吃着老产品十几年一贯制老本的国有企业，原来的客户市场纷纷被外资企业和民营企业逐步蚕食，但各个公司报上来的销售却仍在增长，听说资金都很紧张，有的动手术的重病号员工记账单，公司都无力报销，都跑到局里来报销了，光明、光亮、光芒公司，甚至已出现靠银行贷款在发工资的现象，这让孙悟天有一种危机快要到来的预感，决定要亲自深入到各公司进行调研。为摸到企业的真情实况，事先已在电话里跟光明公司刘解放打了招呼：“刘总，这次调研，不要光明公司任何人陪同。”

　　刘解放接到电话，先是一怔，觉得局长对他已有不信任感，但毕竟是上级对下级在下达指令，不但不能有抵触情绪，而是应摆正自己的位置，做出下级服从上级的姿态，于是很顺从地答应：“按局长要求配合，我们在场，会影响调研的真实性。再说，我们天天待在公司里，对身边的事情熟视无睹，不一定看得清，你们倒是旁观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