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她妈,我把草给你放到门口了哈。”四爷叫着我大姐的名字喊着我母亲,使劲把草个子重重摔到碎石块铺成的门口西边,站在街门门楼处,他把身子刻意使劲伸进院子,对着进间地上正忙碌的母亲喊道。
狭小的院子南北距离统共只有三四米远吧,四爷大声大气地吆喝着,声音又刻意整得那么大,在进间地锅灶前锅上锅下忙着做饭的母亲,连忙把锅灶下的火往锅底拨弄拨弄,抬起头,满脸笑容地招呼着:“四叔,快进来,家里来客了,你进来一块吃吧。”在西屋陪着客人的父亲听到母亲的声音,连忙走出西屋,来到院子,拉着四爷的胳膊推着他往屋里走。四爷假模假样地客气着:“不啦,你四婶还在等着我回家吃饭呢。”“一起喝几盅吧,正好有客人,四叔也帮我陪陪客。”父亲酒量很小,即使有客人,也就是两小盅白酒,一盅一两,绝不会超过二两。
有了陪客的理由,四爷半推半就进了门,穿过进间地上,到了西屋,大模大样坐到炕上,陪着他也许并不认识的客人吃喝起来,早就忘记他说的四奶奶还等他吃饭的事。
家里来了客人,没有白面了,母亲好容易从邻居家借来一瓢白面,擀了过水的白面条。四爷来了,酒喝得差不多,母亲捞出刚下好的面条,浇上面卤,一碗碗端上桌子。
客人一碗,奶奶一碗,四爷一碗,父亲一碗,大家各自端起来,桌子上就只剩下两三碗了,奶奶有哮喘病,每天顶多去街上坐坐,或者择我们刨的药材,活动量小,饭量也小,有一碗就够了。父亲在客人和四爷眼前各放上一碗。父亲那时四十岁左右,地里活累,正是年轻力壮能吃饭的时候,捧着那碗白面条,三口两口就可以扒进肚子,根本就和填了个枣似的,但是这顿饭,父亲指定不会急三火四吃,他要陪客人,而且只会吃一碗白面条,因为还有五六个孩子正眼巴巴盯着白面条,馋得口水淋漓呢。
母亲还擀了地瓜面的黑面条,面是地瓜饽饽碾的。冬天农闲时,孩子们去集体收完的地里刨土揽冻地瓜,冻得稀软的地瓜,母亲剥了皮,晾晒干了,白生生的,我们叫它地瓜饽饽。把地瓜饽饽用碾子轧成面,调面时还要加上榆皮面。榆皮面是大姐姐去山里刨的,从野生榆钱根上扒下来的皮,在碾子上用铁锤掂成的,面条加上它,滑溜不说,还有了劲道。父亲一直慢慢拨拉着那碗白面条,等着母亲煮好地瓜面,他再吃上几大碗。陪客的父亲,一般是站在地上,不让客人看到地瓜面尴尬,不好意思吃。客人吃完,剩下一碗或者两碗白面条,给几个孩子分分。
那时好奇怪,四爷咋和有顺风耳一样呢?每次家里来了客人,他都会一次不拉来陪客,而且次次都是在后面院子,大姐姐拿草时碰到他。他家明明在我们前面的大街上啊。大姐姐那时十几岁,在高高的草垛上取草是不成问题的,为何每次我家来了客人,四爷就会主动去帮她拿草?而且他每次都会说:“小闺宁,你拿不下来,我帮你拿。”而家里不来客人时,也不见得他帮姐姐拿着草给送过来。
酒饱饭足,四爷抹抹油光光的嘴巴,拿根细草剔着牙,满意而去。妈妈把桌子上剩下来的一碗半碗的白面条拿下来,给在东屋炕上的我们几个一人一小筷子分开,她自己却一口也没有吃。
四爷,是我爷爷的堂叔弟。我爷爷的父辈弟兄六个,我老爷爷排行老六,四爷的父亲是老五。我父亲的亲叔叔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再无音信。爷爷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受诬陷挨整,不忍屈辱自尽离世,因父亲没有兄弟,家里又受着爷爷牵连,在村子里没有政治地位,老是受人欺负。像四爷这样的没有出五服的就是比较近的本家啦。家里有个大事小情,父亲没人商议,有时就去和四爷或者二爷说说。
四爷倒是有自己的亲兄弟,二爷和三爷。二爷在村里,三爷出外工作,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
四爷住着两间半屋子,西屋是他和四奶奶住的地方,正间地上有两口锅灶。一口烧火通往西屋,一口通向半间屋的炕上,半间屋没有隔壁子。另外半间就是二爷家的过洞(有屋顶遮盖通往后院正屋的路)。尽管他家住着两间半房子,但是比我们家宽绰多了。四爷唯一的女儿茶姑姑可以自己有一铺炕睡。她姥姥活着时,她和姥姥一铺炕。而我们家九口人,只有三间狭窄的小草房,没有后窗,东屋前窗隔着两尺宽小夹道就是厢屋,窗上糊着纸,白天都黑咕隆咚的。东炕,有奶奶大姐二姐我四个人睡觉,西炕是父母和年幼的妹妹晚上休息的地方。哥哥呢,妈妈只能在东边厢屋杂物之间拾掇出点空间来,让哥哥在那里睡觉。
四爷家孩子少,他和茶姑姑两个人去集体干活挣工分,四奶奶还能去场院扒苞米,摔花生或者捝麦秸挣些工分,生活自然比我家富足得多。所以,茶姑姑有板板正正的厚厚的料子衣服穿,供销社下来了的确良布料,茶姑姑又有结实滑爽的确良衣服穿。农村大部分人包括年轻女孩多是穿着黄帮鞋,但茶姑姑还有皮鞋可穿。在家里,独生女茶姑姑是宠儿,四爷很舍得投资打点她。比茶姑姑少一两岁的我大姐就惨了。上学时在外村,晚上步行五六里放学回家,把脏了的衣服洗洗,第二天清早再接着穿,经常是湿漉漉的。初中毕业是推荐上高中,我家没资格,下学后十几岁的大姐就得到生产队干活,家里姐妹多读书花钱,挣工分的人少,有件衣服穿着就不错了。干完集体的活,散了工,大中午太阳火辣辣的,大姐拿着块冷玉米饼子,拐上篓子提着小撅头去山里刨药材,刨了药材奶奶择出来,晾干,卖了钱,就填补了我们的学费生活费。大姐根本捞不着和茶姑姑那样赶时髦,穿新衣。
家境富裕的四爷,对闺女大方舍得,对别人甚至对四奶奶就小气得很。四奶奶常年眵眼模糊,红眼巴拉,不知道是上火还是怎的,从不见得四爷给她买个眼药膏搽搽。四奶奶常年穿的是灰不溜抽的大襟袄,扭裆裤子,也没有茶姑姑的好料子衣服穿。有时四奶奶的妈妈来住些日子,四爷的脸就拉得和驴脸一样长,成天嘟囔着:“两个人挣,四个人吃。”母亲性子直爽,有时听了,不解地问:“四叔,姥娘在这没有吃着你的吧,人家四婶她娘家俺那个舅不是都送粮过来吗?我还看见他推来好几筐地瓜呢。”四爷不做回应。四奶奶做饭若是多做了个饼子,他也会开口大骂,说她不会过日子。因为饼子是留给上山干活人吃的,在家操持家务忙活菜园的四奶奶是不配吃的。
四爷爷的小气、是出了名的,我也深有体会。生产队去远处的山地干活,经常要送饭去田间地头。有次放学我在街上耍,看到四奶奶捣着小脚要去很远的柳夼沟送饭,慢慢悠悠,老长时间走不多远,看到别的孩子踊跃争先去送饭,我也眼馋,因为父亲是保管,那次场院里有事没去山里,我便接过四奶奶拐着的饭篮子和水壶,去给四爷送饭。那时我也就七八岁光景,小孩子腿脚快,翻山越岭不知道累,不多久就把饭送到了。干了一上午,正是干渴热烧、饥肠辘辘时,干活的社员蹲在田间地头吃饭。四爷开始吃饭,我也蹲在四爷面前,掰下一块干粮吃,刚吃了没有几口,四爷爷仿佛很不高兴,把他手里干粮急三火四吃光,系好包干粮的包袱,狠狠地摔进篓子,说,吃饱了,你拿回送家去。把干粮篮子送回四奶奶家,我跑回家,肚子依旧很饿,再狼吞虎咽喝了两碗妈妈熬的麦米。长大了,才知道,四爷爷心疼我吃了他家的干粮,所以他吃饭就会急三火四,好让我尽量少吃他的干粮。那干粮是玉米面和着白面发的,在当时算是好的饭食,他自然舍不得。不知道他散活回家后,四奶奶挨骂了没有。
工作后,有一次回老家,母亲念叨着,你四爷搬到他闺女家住了。哎呀,你四爷这个打算啊我觉得不对,自己还能干,就跑到闺女家,多不方便?我问你四爷,家里的粮食还有多少,能不能再吃几年?他说,有不少,吃个三五年不成问题。母亲说,四叔,你等把粮吃完真的不能干了再去妹妹家也不晚。四爷不听劝,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搬到闺女家了,只剩下一幢空荡荡的房子。
走的时候好像是夏季,那时少有成熟的苹果,母亲送了些给他,他装进了行李,他的外孙眼盼盼看着,伸手拿了一只,被他夺下来放回原处。孩子眼泪汪汪,姥爷,我想吃苹果。他视而不见,大约要带到闺女家去留着自己吃。我母亲看了很难受,若家里有,她肯定会跑回家拿几个给那个孩子,但是就买了那么多,都送给四爷了。我母亲很不习惯这样,她的做法是,有了好吃的大人不吃也要留给孩子。我姐姐哥哥工作后捎的好东西,她舍不得吃,给每个孩子留着,有时都放坏了。
有一年,父亲和母亲提着东西去茶姑姑家看四爷,言语间,四爷流露出后悔来闺女家了。闺女身体不太好,又有两个孩子,庄稼地里挣得少,花销大,拿不出钱来,买个大果子啥好吃的犒劳越来越年迈的父亲,而他自己手上的钱又花光了。父亲听了不忍,尽管手头紧,还是拿了几十块钱给四爷,让他可以偶尔饱一下口福。父亲是个重视孝道的人,奶奶活着时,家里有一口好吃的,一定是给奶奶。即使过得再艰难,每年正月里,一定会和母亲把家里最好的饭菜拿出来,请请本家本当的长辈。
四爷死后,四奶奶处境更是窘迫。有一次她的外甥去看她,茶姑姑两口子都不在家,已经五十多岁的外甥儿说道:“舅母,你过来上炕坐吧。”满头凌乱白发的四奶奶提着扫帚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扫地,她小声对外甥说:“不敢啊,人家不让我上那个屋去。”平时要洗衣服,她闺女把洗衣粉放在高高的大柜子顶,她也够不着,只能把衣服放水里好赖揉揉,再拿出来拧掉水,就算洗过了。
亲侄媳——二爷家的媳妇去看望四奶奶,茶姑姑留着吃饭。去时婶子看到四奶奶坐在大门口门槛上,问候了她,以为她喜欢外面凉快,就进屋坐下。吃饭时,婶子对茶姑姑说,妹子,让四婶上炕吃。茶姑姑说,她不愿意过来,就在东炕吃好了。吃饱饭耍了一会,要走时,婶子看到四奶奶还在门口的门槛上坐着,随口问道:“四婶,你吃饱饭了?”四奶奶抬起头有气无力道:“我还没吃,你们都吃完饭了?”那个婶子有些气闷,嘁哩喀喳毫不客气对着茶姑姑:“妹妹,都这么晚了,俺四婶还没吃饭,你这当闺女的也不管!”在外人面前,茶姑姑诺诺道:“我把饭给她放东炕上了。”
同一个村的四姥姥去闺女家住,想起四奶奶也在这个村的闺女家,四姥姥有一天午饭后便寻着去找四奶奶耍耍。正赶上茶姑姑家上山回家晚,正在吃饭,四姥看到茶姑姑端给四奶奶一个凉水面做的包子,很小的样子,半碗疙瘩汤。四奶奶三口两口吃进去,四姥姥问:“你吃饱了?”“不饱。”四奶奶低声说。四姥姥也不好意直接说四奶奶没吃饱,便侧面敲打着:“闺宁,我看你妈三口两口把个小包吃了,和没吃饱似的,还有饭吗?”茶姑姑尴尬着:“就剩一半小包了。”拿过来,四奶奶接过去,又是一两口就咽了下去。
在那个世界的四爷,大约怎么想不到他宠溺无比的茶姑姑,会对母亲无半点疼惜。锅里熥着玉米饼子,掰下一块,再挑了些疙瘩咸菜丝送到东屋给她妈。四奶奶的外孙小松吃饱饭,来到姥姥屋,偷偷地说:“姥姥,俺那边有鸡蛋菜呢。”
为人小气的四爷把茶姑姑也教育成了和他一样,小气到连母亲都舍不得给吃饱,真是可悲。有一次,四奶奶饿得实在不行,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锅台上有下面条的浆水,直接用勺子舀着喝了几勺。夜深人静,女婿在西屋听得清清楚楚,便不耐烦地对茶姑姑说:“你看看,你妈身上这些讨厌人的毛病,半宿提溜咣当的,影死个人,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就和咱没管她饱似的。”
女儿不尊重自己的母亲,无血缘关系的女婿自然更不当回事。无劳动能力又手无分文的四奶奶,就这样半饥半饱地在闺女家熬着,直到走到生命的尽头。
就这样,可怜的四奶奶,陪着两代自私的人走完了自己凄惶悲凉的一生。
孝子亲则子孝,钦于人则众钦。不知道四爷晚年在女儿家得不到照顾时,他有没有后悔:自己赡养岳母时咋就没有给闺女做出个榜样呢?
【流年·故人】四爷(征文·散文)
《【流年·故人】四爷(征文·散文).doc》
将本文的Word文档下载到电脑,方便收藏和打印
推荐度:
点击下载文档
文档为doc格式 PREV ARTICLE【流年·芳华】“亲爱的寻常”之竹筢子往事(征文·散文)
NEXT ARTICLE【流年·不舍】情也悠悠,意也悠悠(征文·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