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方海滨城市旅顺,司徒嘉炜往街边的邮筒里塞入一封信。信纸上,只写了一段话。收件人是曾柒月,寄往四川都江堰青城山。
初春的旅顺,因为一场雨,寒意更浓。司徒嘉炜走进一家餐厅,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份石锅拌饭,吃完便走了。可雨下大了,他没有带伞,只能站在门口,想等雨小点再走。餐厅老板递给他一把伞,说,不用特意来还。
餐厅老板头发花白花白,古铜色的脸上布满褶皱。待熟悉后,司徒嘉炜叫他赵叔。赵叔的餐厅已经开了八年,原来生意也不错,后来新冠病毒来了,客人就越来越少,数年里勉强撑着。司徒嘉炜经常来吃,主要还是离菜市口近。他与赵叔,在异乡成了久别重逢的故人。
他记不清来这里吃过多少次石锅拌饭了,每次,赵叔都会送给他一碟泡菜和一盅紫菜虾皮汤,司徒嘉炜觉得,这家店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在吸引他,不仅仅是石锅拌饭的味道,还有慷慨的老板。
他一个人在街上走,在微信好友页面看到一个熟悉的头像和昵称,想和她语音通话,迟疑了几下又退了出来。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联系了,这样打过去会不会打扰到她呢?想想还是算了。
不知道她是否还在青城山?更不知发出的信,她能不能收到?
记得她说过,她喜欢收信读信的感觉,哪怕很久才收到他的一封书信,那也是值得欢喜的。
二
“青城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啊啊啊,勤修苦练来得道,脱胎换骨变成人……”一大早,青城山方圆几百里最好看的姑娘柒月,哼着小曲,挎着篮子从菜市场挑了些新鲜的食材回来。一周前,一家叫做“32号”的互联网旅行公司包下了柒月的寻隐雅舍,共有二十一位客人要入住,旅行社要求除早餐外,每日中午为客人提供简餐,给出的价格自然是让柒月满心欢喜的。
二十一份简餐,对于柒月来说,并不难,难的是这些客人来自大江南北,当然也有几位来自成都,但毕竟口味不一。柒月与领队交流简餐的配置,口味。谁知,那位羊羊领队只发给她两个字——随你。
哪能随我呢?柒月想。想来想去还是不能“随你”,便又发了一个问询给领队。过了一个多小时才收到羊羊的回复——你看着办就好啦,你做啥,我们吃啥,能吃饱就行。
要是单单能吃饱,那就太简单了。蒸上一笼馒头,或者准备一些面食,配点小菜就解决了。柒月盯着微信里羊羊的回复发愣,她的合伙人安子出了个点子,柒月,明天中午的餐食,做你拿手的石锅拌饭吧,配点虾,再炒一盘春菜,来上一锅蘑菇荠菜豆腐羹,人家准爱吃,就是麻烦点。
安子的建议柒月照单全收,便差安子去采购石锅。安子说,现在去买哪还来得及,前几天就在抖音下单了,快送来了。
柒月朝安子笑笑,安子站在那里盯着柒月看了好久。
做石锅拌饭要用到的食材:豆芽,胡萝卜,黄瓜,菠菜,紫甘蓝,海苔,肥牛,鸡蛋、白芝麻。
做羹要用到的食材:荠菜,蘑菇、豆腐。
做春菜要用到的食材:绿豆芽,韭菜,鸡蛋皮,粉丝……
一大堆食材在料理台上铺开,做韩式拌饭其实挺费时间的,每样食材都要准备妥当,柒月系上围裙,开始处理食材。安子的妈妈桂姨帮忙打下手,桂姨看着柒月的刀功啧啧啧个不停,那刀功是老曾家的独门绝学,柒月从小跟着她老爹学来的。要是老曾能活到现在,那柒月的刀功一定更厉害。那年,还不满十岁的柒月,就能“嚓嚓”把土豆丝切得那个叫顺溜。
桂姨,来帮我淘一下米。
安子,来把牛肉腌制一下。
安子,快来把鸡蛋皮摊了,我等一下要用。
柒月叫正在收拾院子的安子,安子说,我在伺候你的花宝宝呢,马上来!
当羊羊带着她团队的客人走进客栈时,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安子招呼大家先办理入住,十分钟后来餐厅用餐。柒月已经将餐食分装在二十一个餐盘里,每个餐盘里配备了一份石锅拌饭,一碗蘑菇荠菜豆腐羹、六个油爆虾,一碟春菜。
羊羊来厨房帮忙端,看到如此丰盛的午餐,哇哇哇地大叫起来,哎呀呀,这哪里是简餐,真是太丰盛了,太有仪式感了!这颜色搭配得真好看,流口水啦!
安子和桂姨也来帮忙,二十一份简餐齐齐上桌,客人们边吃边夸赞柒月的手艺,客人们纷纷提议晚餐也要在客栈里享用,还有人说,这要比五星级餐厅大厨烧的菜还要好吃呢!
羊羊说,我们团队晚上是不含餐的,大家要是想在这儿吃,要看主人愿不愿意为大家操持。当然还有餐费,看大家是什么标准?
羊羊叫来了柒月。柒月面露难色,又不好意思回绝,说,那了解一下:大家喜欢吃什么菜?
没想到大家一起回答:你做啥我们吃啥,餐费我们付双倍!
柒月笑了,脸红红的,两个深酒窝,一漾一漾的,好看。她摆摆手说,不用付双倍,我也不会多收大家的,每人一百元吧,大家看行不行?
安子默不作声,呆呆地看着柒月。
这一天,羊羊没有安排外出游玩,客人们享用了美食后回到各自的房间。原本那么热闹的院子一下子又安静下来。安子和桂姨在厨房里洗刷,二十一个餐盘,二十一个石锅,还有碟子筷子的,够他们母子忙活的了。柒月要帮忙一起洗,安子将她推了出去,说,你快去思忖下晚上做些啥菜吧,这儿不用你。
柒月一个人走到院子,手轻触着她的花宝宝们,而后坐在藤椅上为客人的晚餐发愁,二十位客人外加一个领队,给他们吃什么呢?
初春的青城山多雨。柒月正准备起身回屋子里避雨,不想和一个人撞在了一起。那人一把拉住了柒月……柒月礼貌地道谢,抬眼看了那个人,眉宇间透着英气,一时想不起来像是在哪里见过。
你好,我叫司徒嘉炜,是32号的客人。谢谢你为我们准备的午餐,可以说完美!
司徒先生,你好!我是柒月,谢谢你的喜欢,祝你在寻隐过得愉快!
柒月,非常期待你的晚餐,待会儿见!
与司徒嘉炜寒暄了几句,柒月又开始想晚餐。她叫来安子,开上那辆小货车,陪她去镇上采购食材。
现在都三点了,还有三个半小时就得把菜端上桌,愁人呐!明天咱可不接这个活了,还挣不到啥钱,把你累得够呛。安子心疼柒月,唠叨个没完。
不累,你看他们吃得多开心!
你不累,我看着都累。说归说,安子还是听柒月的,她是寻隐的主人,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小合伙人。
果真是“到了菜市场,才知道烧什么了”。这是柒月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每当安子问她,吃啥子呦?柒月准会说,去菜市场逛逛就知道吃啥了。
这次也一样,到了菜市场,采购了食材,安子开着小货车,柒月坐在旁边,后面车厢里是一大筐的食材。安子特别享受这个过程,陪着柒月去市场采购,再送她回来。那日的晚餐,柒月准备了十菜一汤两种点心,而且都是分食制的,和中午一样,将菜分成二十一份,十道菜分别装在小碟子里,再和汤盅、点心盘一起放在餐盘里端上桌。
柒月做得既好看又好吃,十道菜以素食为主:
红烧鱼、水煮牛肉、茶叶焗虾、照烧鸡块、橙香牛肉粒,藤椒青笋、外婆菜炒蒜苗、奶油蘑菇西兰花、罗勒香煎杂菌、浇汁杏鲍菇。
汤是:野豌豆尖山药羹。
两道点心是:紫米酿南瓜,莲藕素馄饨。
大家吃得满意,有客人说这些菜做得太用心了。特别是一道无比鲜美的野豌豆尖枸杞山药羹,一上桌便引来无数夸赞。
大家有吃过这种野菜吗?在我们青城山,它叫芍菜,也叫元修菜,我取了最嫩的叶子,白色的是山药糊,红色的是胡萝卜丁,大家尝尝……
“彼美君家菜,铺田绿茸茸。豆荚圆且小,槐芽细而丰。”这该是东坡的诗词中的元修菜吧!司徒嘉炜站起来,端起汤,吟诵着东坡的诗。当司徒嘉炜和柒月的目光相遇时,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惊喜,他看到了她眼底的羞涩。而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安子的眼睛,内敛的安子,依然默不作声,看着自己眼里的柒月慢慢地成为别人眼中的白月光。
青城山的春夜,隐约可听见鸟鸣。群山在眼前,古树在眼前,无数朵野花在眼前,还有一条溪流叮咚叮咚,寻隐的一切美得那么清素,又那么盎然。小院里,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坐在一起弹琴唱歌,享受山野的闲适和安逸。柒月端来珍藏的陈年普洱,还有青城山上采摘的野果子,客人说,有这么贴心周到的老板,我们下次还来寻隐小住。
三
一年前,司徒嘉炜来到旅顺,是为了去和病重的母亲见最后一面。
司徒嘉炜七岁那年的春天,一向美丽温柔的母亲江云锦突然变得暴躁起来,白天在医院上班,到了晚上便整宿整宿地失眠。那时,司徒嘉炜并不知道母亲生病了,父亲司徒南是位建筑工程师,接了活就在别的城市里工作,常年不着家。
不知从哪天开始,司徒嘉炜回家后再也吃不到母亲做的饭菜,肚子饿得咕咕叫时去找母亲,看到母亲站在窗前发呆,头发散在肩上,他轻声地叫着,妈妈,妈妈……
江云锦许久才转过身来,他被吓得连着后退了几步,跌倒在地上。母亲的脸像纸一样白,双眼无神,深陷在眼窝里。他上去抱住母亲,妈妈,你怎么了?妈妈,我饿了!妈妈,我要吃饭!
司徒嘉炜眼里那个温柔美丽的母亲不见了。自那以后,放学了嘉炜一个人回家,肚子饿了就吃饼干。妈妈吼他,声音大得吓人,妈妈还拿扫帚追着他打,他逃到邻居婆婆家,身上一块一块的淤青。
医院给江云锦办理了病退,司徒南在接到医院的电话后回来了。司徒嘉炜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扑在父亲怀里哇哇哇哭了起来。司徒南紧紧搂着嘉炜,说,儿子不怕,没事了,没事了,妈妈会好的,咱们的家还和以前一样。
可这个家并没有司徒南说得那样风平浪静,江云锦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发病时拒绝去医院,也拒绝吃药。她把司徒南递过来的药丢到窗外,夫妻之间的冲突越来越严重,直到有一天夜里,清醒着的江云锦向司徒南提出了离婚。
你的病会好的,只要你配合医生治疗。我不离婚!司徒南面对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妻子,温柔地安抚着。
不会好了,我要和你离婚,离开这里……江云锦表情冷漠,苍白的脸上落下两行泪,一把推开丈夫。
……
春色越来越浓,司徒嘉炜的恐慌感越来越强烈,他害怕听到父母的吵架声,更害怕失去母亲。这一年的冬天还没过完,江云锦便要离开这个家了。
她跟嘉炜说,儿子,有很多事你不懂,妈妈现在没有办法跟你说明白。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妈妈爱你,但妈妈现在要和你分开了,等你长大了一定要来找我。
临了,母亲将一张写着地址和电话的纸条塞在儿子手里。
江云锦离家的那个晚上,嘉炜烧到了四十多度,失去意识,身体滚烫,就像从刚刚沸水里捞出来一样。司徒南慌了,一把抱起儿子送去医院。那个夜晚,那么冷,仿若跌入深不见底的冰窟里。当儿子被推进抢救室,司徒南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天快亮时,司徒嘉炜醒了。醒来后便丢给司徒南一串问题:
爸爸,妈妈生病了吗?
妈妈会死吗?
为什么妈妈要丢下我?
妈妈去哪儿了?
爸爸,你们为什么要离婚?
司徒南说,儿子,是爸爸不好,没有将你妈妈留下来。
……
母亲就这样离开了。父亲将房子变卖,把他送到祖母家里,给这一老一小留下一笔钱,自己去忙工作了。司徒嘉炜心里的问题没有答案。母亲离开时塞在他手里的写着地址电话的纸条,被他藏在抽屉的小盒子里,后来又抄写在笔记本上。此后的十八年,司徒嘉炜和年迈的祖母一起生活,父亲只有在每年春节时回来看他一次。
得知父亲另娶,是在母亲离家后的第三年,父亲给祖母打电话时,嘉炜听到了父亲要结婚的消息。
他问祖母,爸爸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祖母不知怎么回答,就抱着嘉炜说,你还有奶奶,奶奶会陪着你,活到嘉炜长大的那一天。
司徒嘉炜没有考上大学,读了三年的酒店管理专业。毕业后,顺利应聘入成都洲际酒店……直到接到姨婆打来的电话。
姨婆说,嘉炜,你妈妈快死了,你快来,再来见见你可怜的妈妈吧。
姨婆对他来说,是陌生的。可却是母亲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也是除他之外唯一有血缘的至亲。几天后,在旅顺火车站出口,姨婆来接他,高高举着写有他名字的牌子,司徒嘉炜在人群里一眼看到了她。
一路上,姨婆和他絮叨着母亲的病,而司徒嘉炜眼前却一幕幕重现着当年母亲离家时的背影。那么多年没见,嘉炜已然记不清母亲的脸,他从来都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和母亲重聚——在遥远的北方,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他见到蜷缩在床上的女人,和散落在床上乱作一团的衣物。
嘉炜,快,快去看看你妈妈。姨婆说。
嘉炜走到床前,看到一张他七岁时见过的苍白的脸。可是“妈妈”这两个字却哽在喉咙里喊不出来。
嘉炜……我的嘉炜长大了,妈妈终于把你盼来了。江云锦在见到日日思念的儿子之后,原本病恹恹的身体慢慢有了好转,她将花店留给了嘉炜。她说,儿子,这是妈妈唯一可以留给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