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瓦无存的房顶、倾倒的房梁、将倒未倒的土墙。僵立的女子环视了老屋一圈,目光与我完成了跨界的对接。
一
第一缕晨曦照过来时,男主人已蹲在灶屋顶上方型怪物的出口处。
方肚怪物就是我,名为烟囱。农村成长或待过的人,没有不认识我的。和锅台平接,肚腹连着灶膛,泥坯砖身由灶屋贴墙而上,长长的方颈探出屋脊,昂首向天。谁家吃香的,谁家喝辣的,第一时间嗅到鲜味的准是我。人间烟火第一赏鉴家舍我其谁?
身子弯成直角,绑着笤帚的长竹竿在双手中旋,费力地向下杵……我感觉到了搔痒痒的幸福,也感恩男人清扫的用心。
各种附着物呼啦啦地飘了上来,一片接一片的黑蝴蝶上下旋飞。俄而,纷纷扬扬地栖停在了瓦楞、瓦沟、我的方脖、男人的竹斗笠上。
好兄弟!男人拍拍我的方脖,顺着木梯回到地面,拐进猪圈,卸下装备,在猪们嗷嗷的伴唱下,哗哗地尿了一阵。
灶屋烟雾蒸腾。男人一闪身就迈了进去,捏一把木椅里的大丫头。
瞧你,都长猫胡子了。快洗把脸。长辫的女主人责怪道。
猫——爸——爸。这黄毛丫头瘦筋筋的,不足六个月就会叫爸了。
男人伸出舌头,扮个鬼脸。不期然竟引出一个长长的喷嚏,又逗出一串咯咯笑声。
她握着一把铁勺,在翻起煮的炖锅中搅动。搅起一种无孔不入的川味香:八角的甘、辣椒的辣、花椒的麻、姜片的辛、柑橘皮的甜……
一根长辫子在滚圆的屁股上雀跃。初显怀的肚子,喻示着一个新生命的信息。
忙灶台,忙切菜,还不时要喂一点柴火。一双手忙个不停,眼睛也不得闲。一忽儿是女儿,一忽儿又落在了灶台转角的两碟果子上(娘家送的油煎面果子,赶集买回的水糖果)。
“祀灶之礼,设主于灶陉。”妈妈的妈妈如是说,祭灶神就一代代传下来了。
“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给点糖就甜,吉凶祸福全仰赖灶王爷的一张嘴。
小年祭灶,第一年小夫妻都有点手生。请旧像下来,请新像上灶,再贴上对联。
打扬尘,通檐沟,理坟,祭灶神,就是川西南农村家家户户过小年一等一的大事。
腊月二十三小年香,最先从杨家小磨盘磨出的豆花溢了出来。烟火袅袅的香,打从心里过,肚空膛净的我和我们蹲守高处,迷醉在杨家沟祥和与热闹的年味里。
二
星光闪闪的乡村之夜。偌大的水磨边平摊着一张晒垫。
大头儿子围着晒垫,滚着铁环。胖女娃摇着屁股,双手举着花布单,追着哥哥跑。他们半边腮帮子鼓鼓的,嘴巴还吧唧吧唧地抿着糖果。
两个中年男人坐在竹凳上,就一碟脆豇豆,喝一口老白干,啃一口农家鲜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改革开放以来的农事、时政与教育。操着一口普通话的是老大有冬,说着四川糙语的是老四初一。
八十年代初,大白兔奶糖依旧是农村孩子的稀罕物。糖果和饼干自然是大爹从城里买回来的。他们甜在口里,喜在眉梢。
于吃商品粮的有冬而言,水煮花生、韭菜盒子、黄焦焦的烤玉米或烤红薯、热腾腾的嫩玉米粑粑,才是地道的乡味。母亲黄老婆子烧的干煸菜豆角,吃在嘴里,香入心肺,念念不忘,相思又一年。
青、绿、红的蔬菜和黄土地,就是黄老婆子的命。她长长的一生似乎都长在自留地里,恍然暮色才顶着一头霜发,一颠一跛地回了家。寡母难为。她带着一种不由自主的颠簸感,就那么摇着晃着,守寡了大半生,忙碌了大半生。
播种,施肥,浇水,护犊子一样,从春守到夏,豆角开花结荚。农家多的是青荚、白荚,少有她种的豆角是紫红成阵,像极了一群紫霞仙子。藤蔓从坎下井水旁,一直延伸到屋前的篱笆,微风过处,花荚齐舞,好不生动。
青黄不接时,豆角就开始饱满了。用舍不得吃的猪油加干辣椒煸烧的豆角,哈起胀(随便吃),还管够。这一群饥饿的孙儿孙女,还没换上单衣,就吃上香得流油的豆角了。
包产到户,家家装上了电灯,炊香万灶烟。黄老婆子苦尽甘来,四个儿子各有家室,过得抠抠索索也算平平安安。三个儿子称粮,老二、老四当面过秤,一年两次。
老大部队转业回到绵阳,做了游仙缫丝厂学校校长,大儿媳在百货大楼上班。两口子都是啃牛皮折子的,经济条件好些,每月总有一到两次回乡下来看她这个老婆子,又是取钱,又是捎零嘴,还给三个兄弟家送一些糖果饼干。
她躺在竹躺椅里,摇着竹扇,听着两个教书的老大和初一摆龙门阵,苍老的脸绽成一朵紫豆花。
小黑狗趴在篱笆的一丛藤叶下,四脚朝天。那些紫中夹白的蝶儿和细长的荚果,仿佛都被它抱在了怀中。
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场场酸甜、苦辣。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蒋大为的《敢问路在何方》从东厦屋飘了出来。聋且口笨的老三、碎舌的三儿媳和两个孙娃凑在一堆,追看《西游记》。十二寸黑白电视机,是老大从绵阳买回来孝敬老婆子的,俨然成了老三家的。老二一家住在坎下,只有过年过节,才来请她。初一夫妻硬气,尤其是四儿媳英子,天生一副钢牙利齿,从不让大丫头和弟妹去瞅一眼电视。
晒垫中央,大丫头四仰八叉地躺着,仰望星空。那忽闪的眸子里藏着怎样的密码?小脚黄老太婆不知,略有文化的老四夫妻不尽知,就是小学生的她自己也未必尽知。
透过杨家沟的夜,我发现了大丫头眸子深处的远景——一个“天上”的街市。
水田里,蛙声如鼓,传播着老郑家“花荚同株人团圆”的好事儿。
三
屋后的竹林撑起一大片半圆。傍着土墙的孙儿掏鸟蛋,爬上一围长竹,晃得嘻嘻哈哈,那是猴年马月的事?
男孙娃抽条了,老三家钟哥儿、老四家大头儿子脚跟脚都上了乡中。
大丫头不像妈,也不像爸,瘦不拉几,还有点笨口笨舌,一双亮汪汪的小眼里装着探寻、冒险、未知和未尝试之物的野性。老四倒是很稀罕,也很严厉。一有时间,就在家开小灶,不是教写作文,就是辅导应用题。
不跳皮筋,不踢鸡毛毽,时常一个人坐在磨盘上,托着腮帮子,望着天空发痴。雾起云深,花开花又落。就是这个横竖看不上眼的大丫头不但爱学习,学习好,还奇迹般地考上了观义区重点初中。
老四家嘴甜的胖女娃最是讨喜呐。不叫大丫头为姐姐,跟屁虫似的,跟着大人奶声奶气地叫鸿雁。
篦头发,捉虱子,割猪草,赶鸡回窝,分粮赶着挑最好地往她屋子搬……黄老婆子牙不关风,脑子还算灵清,汗马流水地送来了一篮子鸡蛋。
干筋骨瘦的,给鸿雁补补。读书得行,长了老四的脸呐!黄老婆子逢人就夸,又叨念起了大丫头素日的好。健忘的她早忘了当日的慢待。
四
一九六八年,春暖花开的日子,一个穿褪色军装的小伙子回到了杨家沟,随身携带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军用提包。
他是黄老婆子的老四初一。迎接初一的有母亲、三哥三嫂和侄儿钟哥儿。
钟哥儿抿着四爸给的糖果,嘟着小嘴憨笑,下巴上串着的哈喇子,像亮晶晶的小溪。三哥搓着手,只是讪讪地笑。三嫂躲在东正屋,始终没打照面。
黄老婆子的脸瘦得脱了型。她抹一把脸,泪又下来了。初一的鼻子也酸酸儿的。
从东北角进院,迎面一个灶台,是母亲烧饭的。二道门连着东正房一溜三间,住着三哥一家,另有一间灶屋。
院子南面有两间开敞式屋子,一间圈养猪牛,一间凌乱地堆着各种农具。
魂牵七年的家,确实不一样了。长三间草房换成了土坯瓦房,整个大院落就像一个平躺的n,豁口向西。
西正房是分给初一做婚房的。黄老婆子晃进堂屋,冲着初一招手。
进来,俺两娘母吹会儿壳子嘛。
木头八仙桌正对堂屋大门,北墙中堂上方张贴着英武带笑的毛主席和一副新簇簇的对联。初一认真地溜了一遍:“祥云绕屋宇,喜气盈门庭。”
东墙根摆着一张笨重的木床,西墙站着一辆风斗车、两口呲牙裂缝的粮柜。
和祖老先人搭伙住,倒也合适。母亲斜着身子坐在了床沿,两鬓的白分外刺眼。初一的心往下一沉,双腿也死沉死沉的,试了几次才迈过堂屋的门槛。
他也靠着床沿坐下了,拉开提包,把一捆高粱色毛线递到母亲手上。母亲捞起另一捆大红毛线,这个送你三嫂合适。一副不容商量的口气。
妈呃。这是买给英子的。我都写信约好,一回家就上她家,哪能空手上门提亲的?初一一把抢了过来,胡乱地往提包里塞,铮亮的剃须刀和绿油油的军用扁水壶。
剃须刀,给你三哥?母亲用质询的目光盯着她已然陌生的老四。
妈呃。这是领导奖给我的,我得留个念想。三哥不长胡子,他又用不上。
一捆毛线,一把剃须刀,真的那么重要,比血缘还重?寡母的泪簌簌地落。
曾经言听计从的老四,哪里去了?
妈呃!初一霍得站起身,闷闷地出了堂屋。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年轻的初一还会执念于一物,和欺强扶弱的寡母计较、生隙、离心,进而殃及英子和孩子们?
太阳落到山那边了。低回的喜鹊鼓噪着不明所以的鸟语。
人间至爱的亲与疏,鹊儿懂得。母子的心,我懂得。
五
土灶台垒起来了,大小铁锅排排坐,双耳铝锅连着我这个四方怪。
我生得最高。站在偏屋顶上,抖擞着精神,俯瞰新人新家。
枇杷挂果时,喜字贴在西正房门上,浪漫落地成根,初一和英子完了婚。
新郎官是帅而传统的,扎根贞元村小,当了一名勤学善教的民办教师,以教书育人的方式偿还化粮葬父的邻里情分。
新娘英子是美而响快的,对于农活,却是一窍不通的。可是她一开口,讲什么都有滋有味有故事。
大集体那阵儿,英子在哪儿,哪儿就有笑声。英子挺着大肚去出工,身边围着一堆叽喳的女人,也少不了男人。
婆媳自古多天敌。黄老婆子背后说风凉话,也给初一递闲话。初一只是囫囵地应着。枕边风一吹,又照例偏向英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当娘的心里拱着火,狠狠地发话不帮带娃。
醒了哭,哭了睡,饿了哭……咿呀与哭闹,声声动耳。
奶奶——妹妹在哭。小钟哥哑哑地叫,她一把拎走了他。
婆婆的碎语像一只赶也赶不走的黄雀,在英子的耳边聒噪。心量大的她,守份,重礼,沉默。
自己生,咬紧牙根自己带。粽人儿无人喂水,无人换尿片,在被子做成的围栏内,独自领受人世间最初的孤独。
沉默是最好的抵抗。生而贫穷的困境,婆媳之心偏得那么远吗?
高高的墙和屋檐接口处,裂了一道大口子。一到梅雨,青瓦上雨声脆响。一些淘气的雨丝就会顺着那道裂缝,渗进来。
滴答!滴答!新夫妻还未熬成贴心人,大丫头已会走路了。
六
“小皮球,架脚踢,马兰开花二十一……九八九五六,九八九五七,九八九九一百零一!”
对门子小院,轻飘飘的童谣勾不住小鸿雁的脚步。
该做饭了。她跟着中山装的初一进了灶屋。
厨房和灶台,是初一的第二战场。
粉笔和书是苦守三尺讲坛的倚仗,一米长的擀面杖和一把刷子是魔化面食最逞手的厨具。七年军营偷师的厨艺,尤其是面食技法,在郑老四家的锅台得到了全面施展。
擀开,伸展,一开一合,一卷一张。撒上盐粒,刷上椒油,铺上葱花,薄饼向内卷成筒状,再用刀切成条,顺时针擀压收边。有时,匀点芝麻,像播种一样,正面几粒,反面几粒。如是再三,一坨面疙瘩一过会魔术的手,秒变一群粉面葱花饼。
一簇簇火舌舔着锅底,呼呼有声,是在召唤它们了。
锅彤彤的铁锅,菜油已沸香。
战场转移,初一围着锅台转。刷子蘸清油刷锅,次第把圆饼摊在锅面,还忙里偷闲地点起一支烟。
葱香一出,铁铲上位,圆饼翻个身,嗤嗤声又起。
守护灶火的鸿雁小花脸也红彤彤的。她坐在小木凳上,慢条斯理地引燃柴火,灶孔的两侧还煨着几个红薯。
喂一把松针(玉米杆、稻秆),灶膛蹿起细烟。一群影行者,在锅底下的“暗道”中潜穿,转弯,合聚于西墙根的双耳铝锅下,贴着四方肚冲天而出,在瓦屋顶的上空袅然成阵。
初一的面食,是细粮稀缺时代八仙桌上的念想。
大饼擀成,直接卷起,切成细条,弄散,摊开,活面条。
炝好熟油辣子。捞一把水腌菜,切成细丝,爆炒装盘。掰洗几片菜叶(荠菜、萝卜缨子、莴笋叶、白菜或青菜),放在筲箕里滤水。
一切齐活,父子四个坐等女主人收工。
袅袅的烟再起,沸水煮开。喝一碗劲道的烩面,夫妻热腾腾地钻入被窝,来一场黑灯瞎火的幽合。
在水一方,风过如苇。乡村小路上,鸿雁领着大头儿子和胖女娃,一起走进秋的童话,寻一脉根茎里的香。
七
夏夜乘凉时,发了福的英子悠悠地摇着竹伞,赶着蚊虫,悠悠地问。
长大了想做啥?
我讨厌茅厮(茅厕),我要上天,开—开飞机;大头儿子磕巴着说。
我要收很多很多的钱,做个hui—会计。胖小妹一阵抢答。
大丫头的话刚响起,就被一阵吠声压住了。在场的人是否听清,我不确定,但我听得分明。
和泥土打交道,生了一堆娃,抱鸡婆一样。她不会重复弃城回乡的妈妈的老路,她也不理解爸爸的选择。明明逃离乡村却又潜回来,供母,扶妻,携幼,守三尺讲台,一守就是一辈子。
她要读书,像秋天的云一样去远方。
黑黢黢的土墙凹进凸出,地道战式的窄门曲里拐弯,半明半暗的亮瓦,呛人的土灶,扎人的茅草和烟火……夕阳西下,温吞吞的炊烟升起,被焦糊和辣香包围着的杨家沟微醺着。
抓泥鳅、捉螃蟹、采毛腊、打水仗的毛孩,不在山野,就在水乡。
她沉默,烽火烟尘的我也沉默。
一个原始的乡村,留不住一颗向往城市和文明的心。
12岁走出老屋,一路东去。读书,就业,流亡,游子的梦似近又远。
八
柴火煮豆烹香,没完没了地袭上心头,潜入梦中。
春深处,一片泱泱的花海覆盖了老屋曾经的青衣素容。一个蓑衣人,躬身劳作,窸窸窣窣响。他是钟哥儿,土地最后的坚守者。
后山坡上,青青竹林保持着最初的浪漫。
生命的画板上,一抔土,一朵花蕊,一节空心似道场的烟囱,就是人烟最后的报偿。
【流年·不舍】烟囱(征文·散文)
《【流年·不舍】烟囱(征文·散文).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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