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识芙蓉:犹抱琵琶半遮面
二十三年前,我在芙蓉山山脚下的梅城一中实习。这里的山路盘旋而上,弯多路陡,时有车祸发生。那些依山而建的木房子,绝大部分是平房,烟熏火燎之下,木头全变成了深褐色,房内光线很暗,一切都在模糊之中。那些两层的木楼,楼上放置柴禾,楼下住人。一楼地面坑坑洼洼,一口漆黑的吊锅子悬于火塘之上,一家人都是一身的烟火气。我不能理解这样的山间生活。不过有一次,傍晚时分,我在学校打水,一抬头见到紫云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陶然隐逸之感顿生。
实习很快结束了,长年生活在平原的我与大山的接触只有短短的一个月,险峻雄奇的大山留给我太多的神秘和疑问。
十年前省里组建文学创作培训班,我有幸成为创作班的成员。创作班选了芙蓉山山脉的英王山山底下的阴山排村作为采风、创作、研讨的地点,村边是廖家坪水库。我们借住的那户人家是当地富户,屋子被山环绕着,屋前有大片菜园,菜园旁边的猪圈里养着土猪。屋后有深潭流水,草茂鱼肥。我们在那里过着怡然自得的田园生活,但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里的山路有无数的锐角转弯,危险而刺激。
六年前,我带人到这里故地重游。有人建议上芙蓉山峰顶。在车上,有人说在芙蓉山峰顶可以看到群山如芙蓉花瓣,日出时分,十分漂亮,如同仙境。有人说山顶空气无比清新,山顶的蔬菜纯天然无污染,土鸡肉香飘十里,那里生活着一群远离世俗尘嚣的百姓,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纷争的日子,他们所思不过一日三餐,简单纯粹。这些话强烈刺激了车上长久被高楼大厦包围的城里人,大家一致要求大巴车顺着山路往芙蓉山顶开去。司机面露难色,但拗不过众人,一咬牙就开着车往山上走。一路上,大巴车右边是万丈悬崖,左边是陡立的石壁,路上还时不时有一堆大石头。山道极弯,每转一个弯都引得一车人恐惧地尖叫,有时大巴转不过来,在斜坡上停住,大家的心又都悬起来,大气不敢出一口。最后,师傅也胆怯了,估计还没走到一半的路,便坚决不肯往上开了。面对这样的险境,我们也只能认怂了。我们望着远处的山峰长叹:不到峰顶非好汉。
二、欲睹真容:芙蓉如面柳如眉
这一次上芙蓉山,我们的目的地是芙蓉山的川天界,那里有全市海拔最高的一所学校。
车过桃江,进入安化,原本低矮的群山一下子高峻起来。
带路的山民说,进山的路岔道多,车子要跟紧啊。很快,车从山底盘旋着往上走。右边依旧是万丈悬崖,左边依旧是陡立的山石,但路比之前宽阔平稳了很多。放眼望去,天空湛蓝明澈,太阳追着我们,时而躲到山的背面,时而探出半边脸。群山静默。入冬后的山风寒凉,把车外的山全部吹成了冷色调。南方的冬并不肃杀,山色苍翠,仍涌动着股股生机。如此险峻,却如此秀丽,像极了一个眉眼英气的秀美女子。
经过一段又一段陡峭和急转弯后,眼前忽然开阔起来,远处一排巨大的风力发电风车矗立在一座座山上,像一个个巨人骄傲地站在蓝天底下,守护着这一脉山水。穷乡僻壤,能有这样的大手笔,芙蓉山这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姑娘,终于慢慢露出了她美丽的面庞。
不由得想起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故事。风力发电风车在山里安家落户,需要巨大的勇气,体现了决策者超人的智慧。
车子在一长排木屋前的一个大地坪里停下。地坪有许多碎山石,靠山而筑的木屋形成一个U字形院落,屋前种着几棵银杏和枫树。深秋时节,银杏叶掉光了,枫树枝头还有些许叶片悬着,任凭风扯来扯去也不肯掉下来。没有邻居的大院显得有些落寞,像一个独自坐着观赏山景的老人。越过大地坪就是马路,马路依旧在崖边,对面是高高低低连绵起伏的山,远处风车悠悠转动,山中岁月安稳闲适,仿佛时光停滞,什么也不会被带走。
左边屋顶正冒着青烟。我迈过门槛踩在坑坑洼洼的泥巴地上。进门一抬头,天啊,整个屋顶全挂满了腊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守着火塘拨弄着火,青烟弥漫,腊肉香味夹着烟味绕了我一身,熟悉的感觉回来了。据说这烟与其他熏制烟不同,是几十种可做药材的木头烧出来的。我退出屋子,抬头看房梁,梁上挂着一排排百两茶,放目屋前,地坪里几个大篾篮里,晒着蒸好的红薯干和大红的辣椒。农家小院的富足,在深秋的山色和食物深深浅浅的颜色里展示出来,使人感到分外温暖与亲近。
三、撩开面纱:料峭春风吹酒醒
弃车步行不到一里,马路右面陡崖边,开着一排店铺,零零散散地挂着几个茶社招牌,左边山下三四间民房参差错落。崖边探出头来的一簇野莓子,红得透明,成串成串地在叶丛中招摇;晌午的阳光渐渐温热,明澈的空气如同被过滤了的水;远处山涧中,一条银色丝带般的瀑布挂在青绿的山间崖壁上,给静谧的群峰点缀了些许灵动。
这不会就是川天界吧?那未免也太直白了一点。我揣着这样的疑惑,忐忑地等待下文。山风微拂,传来万物的低语,仿佛对我说,既来之,则安之吧。之前的失望消散,芙蓉山顶,没有谁规定必须怎么样啊,有茶社,有大道,有流岚,有飞瀑,有高天阔地,有青翠山色,知足吧!我在茶社坐下,悠悠地喝起了茶。茶是好茶,汤色如琥珀,品之回甘良久,颇有山风之清冽。芙蓉山给人的好感,一丝一缕地静静渗透过来。
停顿亦是为了前行,失望处会生起希望。吃饱喝足后,一行人往大路尽头下坡的泥石路走去。路越来越陡,树木越来越密,路面碎石硌脚,从右边往下看,悬崖千丈,令人胆战心惊。我望着高树掩映处刚容一人通行的小路,想打退堂鼓,可行百里者半九十,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又怎可带着遗憾返回?想着王安石之言,“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再难也有尽头,不能半途而废。
因为走得艰难,曲曲折折走了约半个小时,一行人终是忍不住问带路的山民大概还有多久的脚程。山民一边健步如飞地往前走,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不远不远,就七八里路而已,两个多小时,翻过前面那个山顶,就到学校了。
他往前面一指,山顶清晰可见。似乎近在眼前,我暗自想着,不过如此嘛,之前下的决心真是白下了。
四、寂寞真相:百丈冰前花枝俏
沿极窄的路笔直向上,转过一个大弯,再翻过一个长长的陡坡,进入到另一番天地。先前的油茶树不见了,眼前出现无边无际的竹林,每一株竹子看上去都非常壮实。在二者衔接处,林壑簌簌,水声喧哗,一条小河从竹林深处蜿蜒出来,形成一片水域。水流缓和,依山势而转,冲出了一个大石潭;潭水再转一个弯,从山崖上俯冲下去,形成了之前看见的那根随风飘荡的银带子。水潭之上是一座长满了绿苔的石拱桥,桥面宽阔,青石与麻石相杂铺成,桥身由各种碎石堆砌而成,所有的石头都裸露着,完全没有工业化时代的痕迹。桥虽算不上十分美观,却朴实厚重、古老结实,足见山民的智慧。
石与树与草与水,浑然一体,人的气息在经年的绿苔掩饰之下完全消散了。
早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腿脚抽筋的一行人停下脚步,坐在桥上休息,吹一会儿山风。此时又有人忍不住问,走过了多少路程了?山民回答道,啊,这才刚开始呢!好吧,这才是芙蓉山的真相——路没有修到的地方,才是山开始延绵之所。
疲累将期待的兴致冲散,发抖的小腿警告我,向前才是唯一的选择。目的地尚远,咬牙坚持,到后再休息,找一辆车从另一面送我们下山,就顺利完成目标了。此时,什么芙蓉盛开的美景,什么好水好茶,什么传说,都放一边去,我们继续攀登。竹林深处上山的路已经被干枯的竹叶和一种不知名的树的大叶子覆盖,叶子积年重叠,脚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我们还时不时被倒下的大枯竹拦住去路,只能从竹子下面钻过去。我这老腰,弯下去时,差点能听见骨折的声音。
我们终于到达之前近在眼前的山顶,山民所说的学校,是否会在山顶出现?这只是一半路程呢。我们一看表,已经走了一个半小时。进退两难,好在山顶略平旷,有油茶树遮阳,有野莓可采,还有一两块大石头可坐可依,那就停下歇歇,养精蓄锐。也开始有了对话:
“这里要建一个学校,那些砖啊、瓦啊,怎么运进来?——山路太难行了,原本还以为这里至少有条车路。”
“背啊,山民每天来回两趟背进来。我们就靠肩挑手提。”
“可是……唉……这路,这未必也叫路……真是一言难尽……是因为里面有一个村落吧?”
“是的,学校是专门为那个村子建的。”
“但……老师愿意待在这么闭塞的地方吗?”
“没有的呀!只有代课老师。”
“那么,谁给他们发工资呢?发了工资他们去哪里买东西?……”
“政府发工资。我们把山里的粮食、红薯、茶叶、腊肉等沿着这条路背出去,换我们需要的东西再背回来。”
“那么……那么……您今年多少岁了?背了多少年呢?”
“今年六十啦,从小就打着赤脚,跟着我爹爹背进背出。这条路,我眯着眼睛也能走,每一块石头都被我摸过。我不识字,山外面的人也不欺负我的,我们安化人就是好。”
……
一行人都沉默了。
五、眺望远方:微笑笃定皆含情
后半程的路显然容易走一些,路面也清晰了,远处慢慢有了些山间农田的面貌,零零落落出现几所建在山谷里被荒弃了的木头房子。山民回头笑着说,学校马上就要到了。
我们跟着他,越过一道柴门,毫无预兆的,一座砖瓦砌成、外墙用白石沙装饰的小民房在荒山野岭之中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到了,就是这里。他说。
这就是传说中的那所川天界的学校?全市海拔最高、学生最少的学校?我惊呆了。这分明是一间靠山而建的民房啊,预制板平顶,房檐低矮,墙壁破烂,四间房里的门窗格子黑乎乎的,窗户玻璃全都坏了,风从前至后贯穿。荒废的前坪不到二十平方米,别说做操打篮球之类,就是玩个小游戏,也逼仄。房子就是路的尽头,往前去也是山和树。坪前是陡崖,陡崖之下是山谷。小雏菊从台阶缝里、屋檐底下、山崖边,探头探脑地互相挤着,热热闹闹地长出来,毫不客气地占据着这所学校阳光最多的位置。在被雨水淋得发黑的右屋角,一面有点破烂的五星红旗迎风飘动。
我鼻头一酸。这也是学校啊,川天界学校——我们这里海拔最高的学校、规模最小的学校、最穷的学校,也是守到最后依旧屹立的学校。它已经不再像当年一样发挥着它的功用了,但当年建设它的精神,对走出大山用知识改变命运的决心,还在那些山民和学子的身上一代一代往下传递着。
三十年的时光串联起来。祖祖辈辈守着这座山的村民们,坚信只有知识才能带他们走出困境的道理,他们必须建起自己的学校。经过各方努力,他们募集到了第一笔费用五百元,就是那五百元给了他们动力,让他们做出了决定。
愚公移山只是神话?绝不是。他们日复一日,全员参与,代代接力,一往无前。不就是背砖背水泥进山吗?背!有人的地方,绝不会让希望的火种熄灭,哪怕只能一块砖一个来回地背,也要把它建起来。多少困难不就是在这样的咬牙坚持中被克服了吗?意志坚定,才会更专注,更义无反顾。没有怨天尤人,没有利益纠葛,只有一个念头,他们必须有自己的学校。
寒暑易节,一所在别人眼里无比简陋、狭小,但在他们眼中牢固且美观的学校,硬是建成了。建成之后,这里基本上只有七个学生。不,即使只有一个学生,它也是村民们心中神圣的学校;即使所有的民房都漏雨,也要保证它是安全和温暖的。这是他们的希望,是他们拼尽全力也要保住的智慧之光。
时光流逝,短短几十年,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川天界,这个安化古老的村落,似乎被时光遗弃,终于扛不住一场大雪,所有的民房一夜之间都垮了。无家可归的村民被安置到梅城镇,从此,那些走出去的人已经很少回来了,但在梦里,或许他们愿意重回故地,看看这山水吧。
阳光灿烂,雏菊幽香,我们默默地在这个学校的前坪放目远眺,感受时光的力量,感受倔强的力量。哪有什么进山的汽车?满眼都是山,一座连着一座。当年的那些孩子,是否也是这样望着,充满希望?
六、尾声亦是开始
临走时,我们在学校破烂的台阶和虽然褪色却依旧鲜活的五星红旗下合影。我看到每一个人肃然起敬的眼神,我看到一种追寻的执着。我们跋涉而来,每一个人心中都勾画了属于自己的川天界,也收获了继续前行的力量——我们终究满载而归——无论多么闭塞遥远的地方,只要还有对知识的尊重、渴求与追寻,就会因希望而长存活力。
回到茶庄时,我恍若新生。木制的屋顶透着山的厚重与神秘,午后三四点的阳光打在古老的木桩边一束新鲜的小雏菊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香,小雏菊看上去格外静美,宁静淡泊而又生机盎然。
许多年的期待,一天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这束小雏菊怒放在川天界每一处山崖、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一刻,我看到了川天界全部的表情。
一座山的表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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