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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娃子(散文)

2023-04-07 17:00:59 原创 文学评论 手机版
西安人把贼叫贼娃子,“娃”在这里就是小人、小鬼、小毛贼、小崽子、宵小鼠辈的意思。

  西安二十年前贼娃子多,有贼城之称。开始还不相信,来西安读大学,头一礼拜就领教了。

  班上一女同学去康复路买衣服,钱被偷,还是厚着脸皮跟一个卖娃娃头雪糕的摊贩讨要了五毛钱才有了车票钱回学校。

  还有一男生坐公交车被贼娃子割了包,气得回来吱哇乱叫。我们那时候不懂事,还调侃人家,说什么“无痛割包皮”的怪话,给人家伤口上撒盐。

  和我一个宿舍的小甘肃,钱包被偷。贼娃子也算有良心,把钱包里的身份证和学生证装到信封里,塞进了学校门口的邮筒里。于是乎,小甘肃的身份证和学生证完璧归赵了。小甘肃感激涕零,恨不得写个表扬信贴出去。

  记得那时坐公交车,常会遇到便衣警察,属于“反扒大队”的。反扒当时不是反对德州扒鸡啦,反的是扒手,就是贼娃子了。

  便衣警察捉到贼娃子了,衣领一抓,遇上长头发的,就楸头发,然后往车下押。那个年代不兴啥文明执法的,反正出生入死抓贼娃子就是了。有些贼娃子是带刀子的。

  贼娃子被带下车,满车的人都兴高采烈,喝起彩来。警察更来劲了,再咬牙切齿地狠骂一句:狗日的又是你这货,记吃不记打,这是第几回次犯到我手里啦?

  车上的人更觉得过瘾了,都夸这个警察好样的,真歪。歪是陕西话厉害的意思。

  毕业后,刚参加工作,没钱,住城中村,鱼龙混杂,贼娃子真没少见。

  有一次,我午睡,拉着的窗帘被人拉开。我当时还没有睡着,和拉窗帘的人对了脸。那人文文气气的,笑一笑说:不好意思啊,我找人呢。

  我点点头,也没说什么。

  那人就走了,然后楼道响起了快速跑下楼的脚步声,咚咚咚咚,整个楼感觉都在震。我的心跳马上加快了,这才意识到,那是个贼娃子。

  后来我还梦见过这个人,在梦里,他偷走了我的牙刷。为什么是牙刷呢?也没有人给我解梦,我就不知道为什么了。

  然而,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贼娃子居然就潜伏在我的身边。

  我后来搬家到了边南村,夏天热,很多人睡楼顶,说说笑笑真热闹,彼此就认识了。其中一个叫黑子的户县小伙,就是一个贼娃子。吓,长得五大三粗,还一脸憨厚,谁能想到竟是个妙手空空的贼娃子。不过话又说回来,贼娃子又不可能在脸上写一个贼字。

  全楼的人几乎都知道黑子是个贼。他也不避讳,还给人说他盗亦有道,四不偷:穷不偷,近不偷,医不偷,不二偷。

  意思就是不偷穷苦可怜人,不偷邻里街坊,看病的救命钱不偷,已经偷过的人家也不再偷。

  楼上的房客都叫他黑子,因为长得黑呗。谁家烧肉了就喊黑子来吃,谁家打麻将就喊黑子支腿子,谁提了重物上楼梯也喊黑子过来帮忙……黑子在楼上人缘不错。

  黑子有次对我说:小杨,你想要便宜自行车不?品牌山地车,九成新,给别人二百三百四百不等,咱自己人,你要就是八十。

  我明白,黑子偷了个自行车,准备销赃哩。我当然没有买了。

  没有买还有一个原因是,当年西安丢车子太普遍了。除非你骑一辆除过车铃不响其他啥地方都响的破烂车。哎呦,本人就拥有这样的宝车,所以纵横古城十余载,驰骋江湖许多秋,都不知道车锁为何物。

  我的宝车是我一个西安的亲戚送我的,闲置在车棚好些年了,送我的时候还是半新的。

  有一次我骑它上街,路过某小区门口,被一老嫂子揪住,抬头挺胸,气势汹汹,非说车子是她的,说我是偷车的贼娃子。我说不是她不信。我讲道理她不听。

  大街上,拉拉扯扯的,我真丢不起那个人,我就让老嫂子赶紧把车子骑走,我不要了。

  也不知道是心灵感应,还是有人传消息了。这时候,老嫂子的老汉来了,手里还拿了个苍蝇拍,不知道啥讲究。这位大哥细细查看了一下我的车子,说他家的车某处有个刮痕,他记着的,然后朝我挥挥苍蝇拍,示意我可以走了。

  大哥拉着兀自吊着脸的老嫂子回去了。我骑上车也默默离开。

  老嫂子好大的手劲儿,把我袖口都扯烂了。我那件衣服买的时候还挺贵的。害我跑到钟楼去补了一次。当年钟楼对面的开元商厦门口曾经聚集着一群四川口音的补衣女,她们手艺很好,价格不低。说到底,还是因为西安当年贼娃子多,火车站和钟楼附近的最猖狂,“取货”都是小刀划开衣服,再用镊子夹,所以钟楼补衣服的生意也跟着红火起来了。

  那次补袖子花了我人民币十块钱,那时候一碗羊肉泡馍才五块钱。这也算贼娃子间接给我造成的损失。

  后来,那辆令我蒙冤的自行车被我风里去,雨里来,惹了一身的尘埃,就骑成贼娃子不惦记的老牛破车了。

  不是每个人都懂车子烂没人偷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我的同事樊泟就不懂。

  这个名字有点生僻。泟字念撑的音,我们偏偏要念正,再纠正都念正,把他叫正正,他也没有办法。

  正正是家里惯坏的娃,不懂事,又爱时髦,骑了个几千块钱的进口车子,却又舍不得花那几毛钱存车保费。有一次锁在莲湖公园外墙的栅栏上,被贼娃子撬锁,偷去了。

  车子是他姐给他买的,车子丢了自然要给他姐交待一声,她姐就让他姐夫给正正寻车子去。

  他姐夫应了,说:碎碎个事。

  正正看姐夫说得轻松,心想,这么大的西安,大海捞针,咋寻呀?

  他姐夫安排说:明天早上你不要睡懒觉了,起来早点,赶五点到土门等我。

  他姐夫剃个光头,嘴里爱咬个牙签。穿板鞋,不提后跟,当拖鞋一样踢踏着,反正一看这打扮和做派就知道也不是啥善类。正正也怯他这个姐夫呢,一个屁都不敢多放,乖乖答应了。

  第二天,正正跑到土门,一去就看到姐夫了,骑了一辆自行车,等他呢。不过,不是他丢的那辆,这个更高级。

  原来土门是贼娃子销赃车的地方。他姐夫去了也懒得寻有没有正正丢的那辆,直接瞅了一辆最抓人眼的好车,沟子一抬,大刺刺地坐上去了。销赃的是个胖子,看来者不善,问:啥意思,啥意思?

  他姐夫眼睛一蹬:城隍庙里竖旗杆,知道阎王爷是谁不?胆大得很,还想在西安混不?我的车子都敢偷。不想死了,赶紧滚。

  那胖子本来就做贼心虚,一看对方这日狼日豹子的架势,大气都不敢出,眼睁睁地看着自行车被骑走了。

  正正因祸得福,换了好车,喜不自胜,自不必说。需要一提的是,正正他姐夫后来投资了一个茶叶批发城,红火了一阵子,谁想不到五十,得了癌症,后来命保住了,但是瘦得只有六十来斤,站都站不起来,当年的威风荡然无存了。

  我在西安从来没有丢过自行车。有人不信,还笑我,说:不丢自行车,不算西安人。

  后来这话又成了:没丢过手机,不算西安人。

  没过多久,我就如愿以偿地被偷了手机,成了货真价实的西安人。

  那是个夏天,我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在南门等红灯时候手机被偷了。夏天,东西不好装口袋,我腰上系了一个腰包,放了手机、零钱、钥匙等物。

  怪我。我把腰包放到腰后了,给了贼娃子可乘之机。

  贼娃子只拿了手机,钱还在。那时候满大街都是插卡的公用电话,手机还不普及,很贵,我那个飞利浦的手机花了我整整一个月的工资。

  我找了一个公用电话,试图拨通我的手机和贼娃子谈判。我握话筒的手都颤哩。

  电话那头永远是忙音。我知道,我的手机永远找不回来了。

  狗日的贼娃子!

  其实,我还捉过贼。具体年份我记不清了,当时我还在西北大学念书,有天出校门,溜达到太白路上,对面就是边家村工人俱乐部,我们习惯简称其为边工。

  当时是冬天,过来一个女娃,穿了个长款的羽绒服,目不斜视地朝前走。身后跟了个老皮。老皮是西安话,用上海话来说就是老瘪三。

  老皮是个贼娃子,只见他蹑手蹑脚地摸进了女娃的口袋……

  当时天有点擦黑了,但我还是看了个清清楚楚,因为和我的距离实在太近了。我也没有多想,上去拍了一下那老皮的肩膀。

  我当时二十出头,穿一身蓝衣白道的运动服,个子比他高一头。

  老皮一回头,瞅我一眼,没有丝毫的迟疑,迅速把钱包递给我,同时脸上堆起了满是卑贱而谄媚的笑。趁我接钱包的空当,老皮扭头撒丫子就跑,穿过马路朝边工方向而去,瞬间就不见影了,真快呀。

  其实我也不想追,钱包还回来就行了。

  我叫住女娃,还她钱包。女娃接过钱包,一句话不说,走了。

  我原来以为她会说一声谢谢的,没有。她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就走掉了,仿佛我多管闲事了,仿佛我就是偷了她钱包的贼娃子。一种又羞辱又尴尬的情绪涌了上来。一瞬间,我有一种冲动,就是朝那个女娃扑上去,按倒,掏出她的钱包,然后飞奔到马路对面去,揪出那个老皮,把那个钱包双数奉上,并道一声:贼娃子叔,请原谅我,刚才真不该干扰您的工作,抱歉啊。

  虽然现在说出来像是在搞笑,但我当年是个天真幼稚,血气方刚的愣头青啊,还真的是这样想的。

  至今,我还记得那老皮子给我钱包时那张讨饶的笑脸,眼袋肿大,皱纹深刻,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同样是在边工,我还遇到过一张同样的脸。

  边工附近有个清真的老字号餐饮店“德福祥”。如今这家店卖袋装的方便油茶,广告词是“浓浓油茶香,百年德福祥”,朗朗上口,妇孺皆知。

  当年德福祥却不买油茶,卖羊肉泡馍。因为开在我们学校附近,我经常和同学来这家吃,味道不错,比学校清真食堂的泡馍好了十倍不止。

  有次我和一个南方的同学在德福祥吃完泡馍了,没有急着离桌,而是闲聊起来。后来发现有个人站在我们桌子跟前。我第一反应此人是来等座的食客。可是周围有空桌子啊。我俩打量他,他马上露出卑贱而谄媚的笑,问:同学,你俩吃完了没有?

  我们回答吃完了。我的的确确吃完了,吃了个底朝天。我那个南方同学的饭量小,陕西的大碗他端不动,还剩了半碗呢。

  那人马上说:剩下的我吃了吧。

  说着把我同学的剩饭拉过去,低下头呼噜呼噜狂吃起来了。他不嫌弃别人的残羹剩饭,他也不觉得这样尴尬。对了,筷子用的也是我同学用过的。

  这人也是个老皮,五十来岁的样子,衣着打扮也算齐整,言谈举止也像经过世面,绝对不像讨饭的。

  如果把我放到现在,我一定会细细地问问他发生了什么。可是那时候我还是个没出社会的学生,懵懵懂懂的,内心其实还是个娃,从来就没有和人沟通的意识和技巧。我和我的同学瞠目结舌,慌忙离开了。

  后来,我这个南方的同学说看到有人吃自己的剩饭,而且是个老男人,感觉很膈应,起鸡皮疙瘩的那种。

  然后他又说了一句:我妈这辈子都没有吃过我的剩饭。

  我把这两张老皮的脸在我的记忆里合二为一了,因为他们都苍老,笑起来都卑贱而谄媚。我后来甚至产生错解,觉得这两个人其实原本就是一个人。甚至有逻辑关系:因为没饭吃了,所以就去偷东西。

  我回想往事的时候,时常想起这个老皮,或者说这两个老皮。我不知道其以后的境遇如何。还是希望能过得好一些吧。

  对了,值得一提的是黑子,那个做贼娃子的黑子后来开了个小超市,算是金盆洗手,改邪归正了。我也是在大约十年前,买矿泉水无意中到了他的店里,哎呦,这不是黑子嘛。

  他告诉我,他做过厨师,自己也开过餐馆,后来开了这个小超市,生意还行。我们说话的时候,他媳妇就在旁边。我怀疑他没有告诉过媳妇他那段梁上君子的黑历史。

  比较讽刺的是,黑子的小超市里有监控,他也在防贼娃子呢。

  再后来,西安的贼娃子渐渐就很少了,我甚至怀疑天下无贼,西安没有贼娃子了。

  耳边飘来了朴树《那些花儿》的歌词: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

  后来西安发生的一件事就提醒我们,贼娃子只是濒危,并未灭绝,还有哩。

  那天晚上十一点,两个贼娃子潜入西安体育学院宿舍楼偷东西。说巧不巧,那晚的学生很兴奋,不睡觉,熬油点蜡等着看美国球星科比退役的报道呢。两个贼娃子不幸“翻把”了,欲逃,被体院一大波光着膀子的肌肉男围堵。

  活捉贼娃子啦,而且是俩。这个喜讯一经传出,迅速引来校内一千多人前来凑热闹,看稀罕。校园里竟然有了奥运夺金般的喜庆气氛。这群运动健将发扬了能动手就不动口的体育精神对贼娃子进行了暴风雨般的拳打脚踢,特别是武术系的小哥更是奋勇当先,施展刚猛拳法将贼娃子从宿舍一直暴揍到校门口……

  警察赶到现场,俩个贼娃子绝处逢生,如见亲人,喜极而泣,嘶声高呼:叔,叔,警察叔,快救命呀,屎都打出来啦。

  就这样,西安的这两个贼娃子在二〇一六年四月十四日这天和球星科比一起结束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唉,愿天下所有的贼娃子为了少挨打,不挨打,都和黑娃一样,从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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