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妈过日子,总是有自己的执守。她常说那些原汁原味的胶东土话,“能登巴,也得能仔细。”“可不能前面挣扇门,后面丢块板!”
“守着勤的没有懒的,守着馋的没有攒的”,她平生最厌恶的就是这一懒一馋。勤于登巴,攒着日子,是她一辈子的信条。
小鬼子快成秋后蚂蚱那两年,胶东已经是哀鸿遍野了。姥姥家穷的连“喝(土音读哈第三声)涝汤都不够了!”我问老妈,这句话是啥意思,她说就是把所有家当都搭上,还人家的债也不够了。噢,就是穷掉底儿了!
一进腊月门儿,姥姥天天害牙疼,债主盈门不走,就等着你当家的回来。姥爷都是在外边躲到三十夜里“发了纸”,就是子时给天地祖宗烧了祭拜的纸钱,才敢露面儿。因为那个时候的风俗,一过子时,新一年开始,不管贫穷贵富,是财主还是要饭的,见了面都只能说恭喜发财,大年吉祥了。很少有人敢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不怕不吉利,再登门要账!
打小虽然过惯了穷日子的老妈,一咬牙还是下了关东找老爸去了。可有那些挨千刀的小鬼子,去哪儿能有好日子过!从大连码头一上岸,近距离见了小鬼子和一身黑的警察,你的什么人?中国人!八嘎!“啪”地就是一耳光。记住,是满洲国人!
满洲国的日子同样要人命,直到“八一五”光复,老百姓才不再担心因为吃点儿大米白面,就能当“经济犯”抓进笆篱子里了。
二
共和国早期的日子,过得也比较清贫,国家底子薄啊,家家户户也都得勒紧裤腰带精打细算。五十年代是我的儿童时代,大杂院儿就是我的儿童乐园。隔壁大院儿是开木材厂的。安着两台圆锯,我们那时候都叫它火锯。
一到夏天,加工木方子和各种规格的板材,总是“哧哧”地响到半夜。现在想来,正赶上第一个五年计划,国家百业待兴,要大干快上,木材厂的忙当然是肯定的。
加工木材的原材料就是圆木大树了。经常能看到马拉的大板儿车,一车一车地往院儿里送木头。我们都偷着乐,因为这也给我们送来了不花钱也能弄烧柴的好机会。也就是八九岁的光景,我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哥哥,随着半大小子、半大姑娘们爬上木头垛,挨着根儿给那些被斩头去尾的大木头扒衣裳。
斧头、旧菜刀,甚至连砌大墙用的瓦刀也派上了用场。手巧不如家什妙,没有顺手顶用的家把什儿,真急得连吃屎也赶不上热乎的!回家一囔囔,老爸第二天就把求人在工厂里打的弹簧钢,足有半尺长的大扁铲拿回来了,可把我们乐蒙了!
太给力啦,爬上圆木垛,什么杨木、柳木、柞木,松木,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儿的杂木头,“蹭蹭蹭”不一会儿就给剥成了大裸白。可最过瘾的,还是扒桦树皮。原本亭亭玉立的白桦树,到了木材厂,就像大牲口进了“打牛房子”,连一丝不挂的体面都保不住了。我们都扒出了经验,先用斧头顺着圆木砍一溜长长的沟槽,然后就把长扁铲插进去,左一下右一下,那扁铲真像是入了“无人之境”,把桦树皮能像圆筒似的一骨节一骨节地扒下来。
杂树皮晒干了当柈子烧,可桦树皮却得跟宝贝一样给“珍藏”起来,那可是引火的好材料,一点儿也不比松树明子差。桦树皮引火,杂树皮烧火,原汤化原食,一顿饭做好了,可省了不少买木柈子的钱。
到了冬天,我们这些穷家的孩子也不闲着。拎筐挎篓,还有拿破桶漏盆的,手握八号线粗铁丝编的多抓儿挠子,上了安道街铁路大厂子的专用线儿。常有一长串儿火车拉的炉灰渣子卸下来,堆成了一堆一堆的炉灰山。可不能小瞧了这些废料炉灰堆,那可是我们能淘出乌金的金矿场!
正是滴水成冰的日子,那些可能是刚从锅炉房清炉清出来的炉灰,还余热未消。货车大厢板往上一升,炉灰卸泄,热气蒸腾。我们这些拣煤核儿的孩子,就像争食儿的小老虎,不管不顾地往上冲。各占各的有利地形,戴着已经露了指头的破手套,拼力用挠子搂,用手指头扒拉着挑。手疾眼快的,一会儿就能把筐篓装满。膀挎手拎,志得意满地凯旋而归了。
淘出来的煤核儿,别看它灰了吧唧的不起眼儿,可填进灶膛里冒上来的蓝荧荧的火苗儿,燎着锅底,烧水做饭,简直比煤块儿的火更硬。只可惜,这样的机会并不每天都有。那时候,我总去安良街、安静街的道口撒摸,看有没有新卸出来的炉灰山。常想,要是一冬天都有煤核儿拣,那能省多少买煤的钱哪!
大夏天,轰雷降雨是常有的事儿,倾盆倾缸也不稀罕。那个时候的新阳路路况不好,除了中间的柏油路主道,两边的辅道都还是铺着建城那昝留下来的花岗岩方石。人拉马驮的手推车大板儿车,上了这坑坑洼洼,缺乏保养的辅道一颠簸,天天都会撒漏下来不少的木屑和其它的什么渣子。大风一刮,暴土扬长,飞得可哪儿都是。而大雨一到,沟满壕平,它们又都从犄角旮旯漂出来,随雨水浮上了路面儿。雨一停,我又能跟着老爸拿着麻袋和扫帚铁锹,开始去收获大雨的恩赐了。
老爸先是把那些木屑和其它什么乱七八糟的渣子,用大扫帚扫到一起,我负责撑开麻袋口,好让老爸一锹一锹地把这些个“宝贝”装进麻袋。背回来往小院儿打着的水泥地上一摊,又借用了天赐的太阳能,用不了两天,就能晒一个五六成干。老爸把它们掺进灶旁的煤槽子里,和煤兑在一起烧。我当时还有点儿犹犹豫豫,这能旺火吗,别反倒“药”了火,烧不开锅呀!可当我坐在灶前,一边拉风匣,一边往炉膛里填的时候,才发现,火苗儿烧得那个旺啊,烧好煤也不过如此,对这些都认为是垃圾的东西,还真不得不刮目相看了。我又发现了一个能够不用付出多少代价,就能意外收获满满,节煤省煤的好渠道了。
三
深秋的哈尔滨,有着与关里大城市迥然不同的风景。树叶子漫天飘零的时候,也是大葱白菜土豆子红萝卜,还有胡萝卜雪里蕻缨子,齐刷刷涌上街头的季节。单位分秋菜,商店卖秋菜,一堆一堆地堆摆在街头,热闹得跟农村的秋收差不多。可这么多样儿的蔬菜一股脑地涌上了市,往哪儿放啊!这就不得不提到腌渍东北酸菜的习俗了。腌囫囵棵大白菜,这肯定是东北的坐地户满族人的习惯。
当时我家住的那个大院儿有十几户人家,除一家从齐齐哈尔后搬来,说着一口大碴子味儿东北话的此地人之外,都是闯关东过来的父一辈子一辈的山东人。般儿大般儿的孩子们总好在一起打闹嬉戏。东北人把黄糜子面儿包红小豆馅儿的黏豆包,当作过年请客的硬干粮,山东人就管他们叫“臭糜子”。他们也有怼回来的嗑儿,管山东人叫“山东棒子”。群小无猜,童言无忌,我们就自编了顺口溜对嘲,“臭糜子,赶大车(胶东口音读‘切’第一声),山东棒子是恁爹!”接下来就是你追我打了。不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还真得佩服人家在贮存过冬大白菜上的本事。
用大麻袋背回家的几十棵白菜,要是撂屋里不管,不几天就外干里烂了。搁外面,西北风一来更冻成了冰坨儿,水泡软了再做菜,要多难吃有多难吃。看着东北人把白菜洗净避油,码进缸里,隔层撒上大粒盐,老菜帮子封顶,用石头压上,最后灌满水就成的过程,我们这些山东人,心里头也有点刺刺挠挠的了。
一开始不想吃,也不愿弄。可后来尝了他们的酸菜馅儿饺子,还有炒酸菜粉儿,特别是那个酸菜粉条子汆白肉,好吃的就放不下筷子了。更不用说不再发愁没法保存,糟践了白菜,于是大院儿里的家家户户,也都买回来大缸学着腌了。
可酸菜毕竟还是经过人工腌制,算不上原味儿的细菜,老哈尔滨人也有办法。这还得感谢老毛子,当年这个城市随处可见的那些俄国侨民了。一般的苏联房厨房的地板下面都有地窖,存放果蔬,夏凉冬暖,跟现在的电冰箱保鲜格差不多。国人家里孩子多,住的都很窄巴,屋里挖不了窖,便学着在室外挖。南岗地势高,挖多深都没事儿,可苦了道里这一大片沿松花江边地势低的地方了。挖地三尺,地下水就上来了,土地爷和龙王爷盯上了,谁还敢动土!
不过,老爸也有他的笨招儿,趁着秋天地下水回落,在小院儿的一角就开挖了。够了深度,就像现在给洗手间做防水那样,下铺油毡纸,打上混凝土,做了防水层,杜绝了可能发生的渗漏。上面只留下供一个人上下的预制板儿进出口。家里人多,分回来买回来的上千斤白菜,还有大萝卜胡萝卜就都有了安然过冬的地儿。
白菜萝卜保平安。一到快过大年的那些日子,天冷得能叫人冻出眼泪和鼻涕泡。礼拜天想要改善生活,老爸就下了菜窖,拿上来还是绿莹莹,水灵灵,活脱脱儿一个青春靓仔的大白菜。这在还没有寿光大棚菜的当年,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炒炖包馅儿加凉拌,华丽一转身,就成了大显身手的头牌菜。包大年三十的饺子馅儿,它也是首选。秋天稀烂贱,这会儿却身价倍增,这当中究竟能省多少花销,老妈老爸都会算这笔账,我当时还是傻小子一个,就知道舔嘴咂舌地说好吃,好吃,想不了那么多。不过总当爸妈的“小支使”,跑合作社(商店)打酱油醋,看了也有从关里那边发过来,还用厚厚的大棉被捂着的大白菜,一看价格标签儿,就吓得直吐舌头了。
爸妈把日子攒下来了,把我们这半个班的“兵马”,也都拉巴起来了。可蓦然回首却发现,爸妈攒下来的却不仅仅是日子,更攒下了儿女们一辈子懂得感恩,知道敬畏,不敢暴殄天物的谦谦之德!这一份岁月长河淘出来的精华,已经融进了骨髓,刻在了心上,一辈子也忘不了,即使羁旅异国他乡也难以忘情。
美国的食物的确丰富,可浪费现象却也叫人惊掉下巴。常能见到面包房附近的垃圾桶旁,莫里带外被扔掉的面包,不少看起来还是囫囵个儿白霜霜的好东西。是不是过了保质期不得而知,但看着肯定没有发霉。一群一群的野鸽子,都长得膘肥体壮,羽毛油光锃亮,好像都营养过剩了,叫人不得不担心,是不是连飞起来都有点儿困难了。即便没有善心人乐此不疲地撒好粮食喂,就是靠它们随时随地拣着吃,也啄不光,吃不尽。
疫情严重期间,纽约市政府曾有过一段举措,对市民提供免费食物。网载纸刊有个别华人翁妪领到手里,挑拣完想要的东西,就把塑料袋里剩下的新鲜食物,毫不吝惜地丢进垃圾桶,真叫人不可理喻。国人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还有不胜枚举的古训和好传统,悉数全丢在脑后,连“人”都丢到了国外,还作浑然不觉。不知道他们在国内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败家”,能不能遭天谴也不好说,就是看得人神共愤,心懑难平。想都不敢想,大疫之年,还有这么祸害人的!
又想起了我已去了天国的老妈,她一辈子大字不识,不会说,成由勤俭败由奢,人无俭不立,家无俭不旺那样的文词儿,可她有她的语言,人不能忘本哪!不能提上裤子就忘了开裆的时候,更不能二两黄豆支了牙,就忘了姓啥……
(2023年4月于纽约)
【流年·忆故人】攒下来的日子(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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