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芳华】“亲爱的寻常”之我与赤脚医生没缘分（征文·散文）

一

　　 初中还没毕业，我就已对人生有了很多规划——说畅想也对。只要不在那“广阔天地”里，去当一名地道的农民，仅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单调刻板的生活就行了。

　　那个时代，若你不是一个爱做梦的人，像初中毕业考个中专、高中毕业考个大学什么的，对于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来说注定是无望的。现实是我们全乡拢共十二个大队，每年有好几百人的初中应届毕业生要毕业后走出校门，能考入中专深造的也仅二三人而已——有时也会增加一至二人。如有四五人考走的那一年，一定就是个“风调雨顺”的“祥瑞”之年了。远在县城里那个有名气、有规模的高中部，集中了全县的优质资源，倒是每年都能弄出好几个高中毕业班来，但能到那儿去读书的又有几人呢？比例实在是少之又少了。

　　实际上，基于不去犯糊涂的原因，家底并不厚实的大多数人家的娃儿们，一旦初中毕业了，就不会再去那里撒冤枉钱了，大多数人家也没有“冤枉钱”可撒。

　　我是其中之一者。我们家与大多数人同流的原因，倒不是深入骨髓的自知之明，而是整个家都相当地捉襟见肘罢了。我是我们家里五个娃中的老大，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奶奶。看似有些劳动力的父母，在外地教书的父亲，一个月的工资大约也仅三十多元而已，留在家里的母亲又体弱多病，一年也挣不了多少工分。每年补社那是必然的，全家人只能吃到全队最低标准的基本口粮。

　　我的自知之明观，便是在那样的家庭环境中很早就形成了。自打我一进入初中起，就断定了自己一定会名落孙山。我这不是空穴来风，完全就是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习法给注定了的。每星期至少有一天时间，我要留在家里干农活，这极大地挫伤了我的自尊心与对学习的热情。加之，在我整个初中学习阶段，我都感受到了那种读书难、升学更难的现实，对未来心中自有了打算。

　　我的第一个打算是去公社的社办企业推船。每次去河边的舅舅们家，我都能远远地望见河中间排队行进的木船，它们装载着吃水很深的货物，每条船上一前一后两个人悠哉悠哉地划船与撑船……每当看到这一幕时，心中便涌起波澜，眼里满是羡慕。那时，公路不发达，很多物资运输都是船运。河道宽阔，河水很深，为木船运输创造了便利条件；我的第二个打算，是当一名背上药箱、走村串户行医的赤脚医生。之所以要把这个行当纳入我的目标考虑，那完全是出于利用身边现成资源的缘故。母亲她哥——我的舅舅——就是一名赤脚医生，他名气之大，在我们当地无人替代，山前山后方圆几十公里范围内，人们都要请他去看病治病。我觉得他特别神气，挣钱容易，还很受人尊重。

　　

　　

　　

　　二

　　 公社社办企业的负责人是我父亲的同学。他与我们家的关系，是那种平时虽没来往、见面却能“亲热”地打个招呼的那种。当得知我有意要去他手下做一名船员时，他不是以明显的态度拒绝，而是用模棱两可的语气婉拒。初听上去，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他说这小伙子可能吃不惯那种苦，拉船上激流险滩时，哪怕是天上飘着雪花、地上结着厚冰的寒冬腊月，都得下水把船拉过激流险滩。水刺骨的寒冷还在其次，主要是装了一船的货物，要用很大的力气去拖拽……然后，他望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遇山洪暴发的夜晚，山上突然下来的洪水还会半夜把船冲走或冲翻……最后，他又望望父母，似有挑唆地说道，家里就一个儿子，独苗苗嘞，做什么不好，干嘛要去推船嘛，那么危险……

　　父母亲被他说中了要害，马上迟疑了下来。其实，他的后半截话就把自己真实的想法暴露了，他是怕危险而承担责任。

　　后来，我便与既能离开家庭，享受难得的自由，又能每月挣到现成钱的船员工作失之交臂了。迫于无奈，我又只得赶忙朝行医的行当里钻去了。还是那句话，我不想做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世代耕种的农民。

　　在读初一初二时，分别发生了两件与我相关的事，倒很有必要在此交代一下，它是形成我学医思想胚胎的原因。

　　初一刚发了新书的那个晚上，我的右脚后跟发生了无名肿痛的怪事。大人说肯定是我在跑路的时候崴了脚。由于我们家到学校有七八公里山路要走，遇时间不够时，只能靠疯跑来争分夺秒。但这一点，我自己是给排除了的。观察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便严重地下不了床，读书肯定是要被耽误的了。父亲把我背到他教书的那所学校的医疗点上去治疗。那里等着看病的人很多，谁也没有高声喧哗，都在默默地排队等候。穿白大褂的老医生，坐在桌前轻言细语地问询他的每一个病人，又号脉、又看舌苔，态度极尽亲近……这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身后有标签的货架上，从那些小格子里散发出来的中草药味儿，闻起来相当舒服。以至他将准备好了的针头，一下子扎到我屁股儿上的时候，我都还在专心地闻那药香，而没有意识到扎进去的青霉素有多疼痛。

　　读初二的那个学期，大约是在假期吧——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我的肚子上长了一个“恶疮”。之所以叫它恶疮，是它好歹不从，什么内药外药都不起作用。舅舅见了说，那是毒液聚积所致。只能让其发展下去了。等它熟透了后，我给你“处理”一下就好了。昼夜地疼痛是难免的，有时它疼痛起来，我什么也做不了。终于熬到它“熟透”了时，舅舅叫我躺平，让父亲用手捂住我的眼睛，这倒让我紧张起来了。但他又说，刚才不是问过你搂不搂得住、你说搂得住吗，这都还没转身，就搂不住了？我于是装着“搂得住”的样子，把塞到我嘴里的毛巾紧紧地咬住。

　　在舅舅没“处理”之前，尽管他想藏住从那药箱里拿出来的“凶器”，还是被眼尖的我看到了。那只有一寸多长的手术刀刀片，超薄、锃亮，寒光闪闪……让没经验的我，丝毫也没想过它会往我生疮的肚子上划去……倒是那瓶黑红黑红的碘酒，光明正大地放在了桌面上。

　　我敏锐地觉察到了那把手术刀，在我肚子上正在发挥出的作用，使我体内迸发出了一股钻心的疼痛。这第一次啊，等脓液全部清除出来了，再把药物浸泡过的纱布折叠后放入我体内的时候，我差不多已经休克了。但随着第二天、第三天过去，每天都对疮疤进行清洗与新的棉纱念子换进去、又取出来时，原来鼓得圆圆的、亮晶晶的恶疮逐渐萎瘪了，疼痛也在逐天减轻。一个礼拜后，经舅舅“处理”过的那个地方，就恢复到了从前的状况。

　　

　　三

　　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老天爷用一个发狂的燥热天，来“迎接”我们这些连最后一丝侥幸的升学梦也给破灭了的年轻人。也许它是想以此来警醒我们吧，接下来将会有不尽的愁滋味在那儿等着呢！不管怎么样，我们的学业都永远地结束了，再也回不到“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教室里去了，却结束在一个思想并不成熟、身体还很单薄、对未来充满迷茫的假期。我们还得去面对并迎接即将到来的新生活的挑战啊！

　　在那个假期，我努力排除燥热的干扰，在做完这与那的农活后，利用午休和晚睡的时间，只管去做自己的事。我先给自己编了个中用不中看的竹扇，那个时候钱很紧张，根本就出不起买一把蒲扇的钱。但天气的狂热与成堆的蚊子、“黑猫子”，没有一把扇子来驱赶它们，显然又是不行的。

　　父亲在年轻时，差点也走上了那条行医之路，只是时运不济，他才与之擦肩而过了。在他不多的藏书中，就有占比较多的医书。我记得自己利用这些现成的资源，被瞌睡折磨得昏昏沉沉时，仍坐到我们家那古老的大桌子上去抄医书——我毕业后剩下的那些没写完的作业本，就让抄的医书内容给抄满了。

　　与此同时，我还在那些干活累了，本该休息的时候去背诵“汤头歌诀”。背了一段时间，我就让父亲拿着书，由我背诵给他听。

　　这事，让父亲有些吃惊。他完全没想过我会自谋出路、自寻前途，并且还有了一些准备。而我自找的这条出路，还能去帮他实现曾经他没有完成的心愿，简直让他对我刮目相看了。

　　有天黄昏之时，舅舅背着他那个精致的药箱，为邻居看完病后来到了我们家。我与舅舅打完招呼后，又到了院坝的一角、坐在马灯下做我自己的事。父亲朝我努努嘴，低声给舅说，他想学医，正在努力呢！

　　舅舅悄声走到我背后，关切地问我，你抄的这个有什么用呢？

　　我抓耳挠腮不好意思地说，舅舅，我想学医？

　　为什么要学医呢？舅舅慢条斯理地问，语气中一点也没有吃惊的样子。

　　我说，想治病救人……

　　恐怕不是这回事吧？你没说实话。他意味深长地笑笑，背着手回到了刚才与父母亲摆龙门阵的桌子上坐下了。

　　我心头一急，一下子蹦出了实话，想学一门技术，生存需要。

　　舅舅走后的第二天，父亲咐在我耳边笑说，你的努力，还没打动到你舅舅。不过，我看快了。

　　舅舅教的徒弟不多，据我所知，他是教一个、“成气”一个。他们都像他一样都是受人尊敬的好医生。

　　我也想成为他“成气”的那个徒弟。

　　

　　四

　　新学年即将开学的时候，父亲突然告诉我说，你已被学校批准为代课教师了。

　　医生和老师，哪个好？我直截了当地问他，自己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当老师倒是个难得的机会。不过这可是临时的，但并不影响你以后去行医。在任代课老师的时候，你只要对医生这个职业仍感兴趣，那是不受影响的。你可以一边当老师，一边也强化一下自己对医学知识的理解。将来一旦有这个机会了，再去从事那一行，可能就更有优势了。

　　我愉快地采纳了父亲的意见。在我任乡村代课教师的那两年时光里，我一直在做着两手准备，它们谁也没影响到谁。

　　只是后来的发展，是我和父亲都没预料到的。两年之后的冬季征兵，我在复杂的体检中，一路过关斩将后成了一名军人。当年部队虽有卫生员的选拔与培训，与我的距离却很遥远。直到十多年的军旅生涯结束了，我才不得不承认今生已与赤脚医生无缘了。

　　入伍前，我把自己曾经用情很深的医书，还回到了父亲的藏书系列中。

　　那时，难道就有这种先知先觉的预见性了吗？我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