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征文·散文）

郎碧官道上，春色盈野，一辆轿舆轻驰而来。

　　

　　一

　　倩踪簇簇，南齐苏小小吗？非也。一代诗姬“妾乘油璧车，郎骑青骢马”的情感造像，不过是一颗真心徒换“何出结同心，西陵松柏下”的西湖梦影。

　　东风有意揭帘栊，却是春色将老，庄穆夫人正在打道回府的路上。

　　驿道两侧，树如云叠，花香怡人。放眼四野，远远近近都是一片春的生机。

　　绿蓑衣的农夫身后，排列着一行行绿油油的秧苗。

　　青青的竹林间，青箬笠的山民扛着锄，这里挖挖，那里刨刨，追逐精灵一样的嫩笋。

　　蓝头巾的姑嫂像一只只穿梭于茶园的飞蝶，提手轻采芽叶，伴手的竹篮越来越沉。

　　清亮的山歌和着牧童的短笛，回漾在东苕溪与栏杆岭间。

　　当年，从水竹坞源头起，顺溪筑堤，环山铺路，临崖设护栏。诚然，初心为爱妃轿舆安全，又何尝不是链接郎碧与临安的快捷通道，福泽父老乡亲。

　　一郡十三州，谁人不识君？

　　驰骋疆场，初任偏将军，升任左卫大将军、镇海军节度使、杭州刺史，赐封开国公和丹书铁券……

　　斗牛无孛兮民无欺，吴越一王兮驷马归。

　　谁道还乡，尽造华屋、锦衣覆蔽？临安亲友只见，三节还乡挂锦衣的霸气与威势，何曾知道不世之功背后的千劫百难和内心苦痛？

　　不忍见汝，父亲钱宽避之不及，还告诫他：恐祸及吾家。十三州主，当年差点被父亲溺死的钱镠，再一次遭受了来自至亲的冷遇和否定。

　　初为人夫的他牵着爱妻，并立后院留婆井前，痛陈经年旧事。

　　小具美出生时满屋红光，伴有兵戈之声，因（外）祖母的坚持，相貌奇丑的他才侥幸活命，小字留婆。小留婆不但善射击与槊，也擅于发号施令，他的左右集结了一群豪义之士。

　　16岁，他更名钱镠，即开始在杭州、越州、宜州一代贩卖私盐，险中求财。

　　唐末战乱频仍，藩镇割据，21岁的他应招入董昌麾下。平定王郢之乱，计退黄巢二十万大军，先良言相劝，后仗顺伐逆，围剿恩公董昌致其自杀，全面接掌浙东、浙西地盘。907年，赐封吴越王，定都杭州。

　　牵手时，娇娘就爱上忠勇英烈的武郎，她最是懂得那风光无限背后的满腹隐衷。

　　吴越王族，明是中原附属藩镇，实则就是个独立小王国。作为一方王侯，最明智的绥靖国策就是称臣纳贡，以民为本，发展经济。

　　只见云开见月明，岂知暴风劲雨时？奉行人水和谐的生态意识，专设都水营使，下建撩浅军，整治运河等水利工程；亲率营田军，筑捍河塘，疏浚西湖，整治西溪湿地，调节泾流，增加淡水供应；振兴农桑，发明秘色窑；凿礁通海，开拓东南海道，鼓励商业往来，入贡市易，两浙十三州遂成五代十国中“上有天堂，下有苏坑”的桃花源。

　　“传语龙王并水府，钱塘借与筑钱城。”绝非自诩，而是戮力同心，利在千秋。吴越子民免受潮患之苦，且留得西湖翠浪翻，海堤叫钱塘，之江更名钱塘江，民间流传着“钱镠射潮”的佳话，因之被尊奉为绥靖四方、爱兵恤民的人间龙海王。

　　田塘棋盘，百姓安乐，民丰物阜，天下晏然。

　　春光从风。一有闲暇，他会手不释卷，温读《春秋》《礼记》等儒家经典，也稍通图纬，吟哦、续诗不在话下。

　　谁道君不识书？

　　于她而言，他就是平淡至真、举案齐眉的铁血丹心郎。

　　每年寒食节，她归省事亲，少则三五日，多则月余。

　　每每辞行，纵是政事繁忙，他也会亲送出宫，细加叮咛。

　　古往今来，世人只羡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伉俪荣谐，又有几人理解皇权的高处不胜寒和寡人的悲悯柔肠？

　　烟雨江南，杨柳依依，姹紫嫣红，一辆白马轿舆缓缓驰来。近了，更近了……

　　思念深，孤独越深，归心似箭的她也亦然。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九个字，它无关王权，也无关财富，只关乎一颗剔透的夫君之心，烫如火，沁似泉，春雨般细无声。

　　她小心地拢着袖中一笺绿云九字书，恨不能生出双翼，飞进他遥盼的视线，在他深情的目光中开成一朵春花。

　　

　　二

　　芳草复芳草，有人孤倚楼。巍巍宫墙，脉脉此情谁诉？

　　他是九字家书的萦念者，吴越国第一任帝王钱镠。“好吟咏，通图纬学，喜作正书”正是他寄情仪式中最柔软的部分。

　　他依依东望，望的是沉浮半生的大好河山，望的是孤寡人生的“安全阀”庄穆夫人。

　　遥想当年，高门卢氏贤德淑良，不嫌他一介武夫，下嫁于他。

　　初嫁时，她是顾盼神飞的娇娘子，南征北战中，她是林下风气的贤妻、巾帼不让须眉的守望者……

　　世人常叹，自古帝王多薄幸。

　　放眼中国历史，那些成就霸业的帝王，可以金屋藏娇，可以烽火戏诸侯，也可以一骑红尘妃子笑……

　　他不是。纵有六宫粉黛，情似“金风玉露”，许愿“君心似我心”，但她不在，偌大的皇宫，他的心就没了落点。

　　戎马倥偬半生，刀光血影中逆袭而上，除了披肝沥胆的军士，最能逢凶化吉的就是她了。

　　胸藏文墨，伊人在心间。

　　刀尖舔血的危难关头，何以化险为夷，何以仗义保节和共襄大业？是她，一次次以卓识和柔情警醒并消解他的怒发一冠、率性而为。

　　草头露，翠鸟鸣，陌上花发，美人环簇，西湖堤岸一年又暮春。

　　荆王梦罢已春归，陌上花随暮雨飞。

　　他分明看见：夫人一边赏花，一边慢慢归来……一池春心已醉在了摇晃的香芬之中。

　　他情思纷积，一腔分明欲催、却道缓归的含思宛转又恐旅程劳顿、辜负良辰美景的矛盾情愫氤氲成墨：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好景姿致，佳人可期。一个死生契阔的她，是他心意投合、安暖向阳的精神后方。

　　

　　三

　　咀长而微曲，瓜棱形壶腹，柄孔宽大。鎏金团花，青缈天色，鲜新似一只瓠瓜。眯缝单眼，探向壶腹，荷纹清晰，四叶成双。

　　公公快马传书的同时，还为王妃带来了这份秘色新品。

　　在玉壶，一片冰心。一身天青长裙的她手托执壶，一种凉露浸衣之触感，瞬间流遍全身，激活了她的青瓷之念。

　　《释名》曰，“青，生也，象物生时色也”。青草之绿，青天之蓝，青丝之墨……宫装，殿饰，盛器，物什，皆以青为主调，辅以鹅黄、月白做局部点缀。

　　青谓之生命本色，是她一生所钟爱。细腻盈润，类冰似玉，是青瓷绝品。

　　汝窑有“雨过天晴云破处”，而越窑青瓷则以“夺得千峰翠色来”的精神表达，冠绝天下，尤以五代秘色瓷美誉度最高。

　　越窑青瓷始于汉代，经晚唐官窑、民窑的发展，再到五代越窑，大小窑场遍布浙东南。

　　浙东南低山丘陵，储藏有胎、釉、木材、湖水等取之不尽的天然材料……越窑青瓷品类多，碗、盘、洗、钵、罐、灯、罂、执壶等；青瓷时间到了钱氏王朝。自夫君具美起，特设官监窑，就地取材，坐拥并开发慈溪上林湖百余处窑址，比如有荷花芯、后司岙、低岭头、寺龙口等颇具诗意的知名窑场。

　　皇家贡品，以机密的釉药配方、用匣钵的制作工艺，融合文人“月魂”美学意味，一而再、再而三地经龙窑烧制与实践，终于成功地发明了百年越窑制瓷的绝品——秘色瓷。

　　具美啊具美，秘色之瓷将随你的不世之功，一定可以载入中华陶瓷史册。

　　一把执壶，饱满而温情的天青遗爱，她断不会成为“故剑情深”第二。

　　她珠泪纷垂，旋即又兀自笑了。她只是他的庄穆夫人。

　　

　　四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

　　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吴音“陌上花” ，夷宕可爱，哪里是九仙山里人在吟唱？这是谪居杭州的东坡，触动心意，感兴而作三首《陌上花》之一。

　　养民生息，钱镠一若东坡，为同一座杭城和百姓鼓与呼。

　　阳春三月，陌上花吐艳，蝴蝶成双对，吟歌出游、缓缓归来的何许人也？

　　钱氏政权，三代五主传至钱俶（公元978年降北宋），镇守浙苏十三洲，前后对中原唐、后梁、后唐克守臣节，保境安民，岁熟丰稔，共享八十六年的清宁与安稳。

　　江山如古，物是而人非。

　　遗民垂垂老矣。恋乡思君的夫人已无处可寻。九字情书的王侯武肃，画像挂在凌烟阁上，音容已蒙尘。

　　钱姓顺列《百家姓》第二，钱氏儿孙，以钱镠《钱氏家训》为尊，绍续清芬世守的家风，诗书传家，巨擘云集，成为名副其实的两浙第一世家。

　　东坡之“陌上花”，拟将九字箴言中那些欲归而不得的怅惘和惺惺相惜，酿化成一种骚人墨客“归去来兮”的形上意象和游子心。

　　时光为证，天青渺色、归去来兮的初心与守候，就是“陌上花”闪烁乾坤的心灵秘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