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的雨,缠缠绵绵,冷冷清清从阴暗的天空飘下,虽然不大,却给人增添了一份寒凉。
春雨里还带着一丝丝的风,风将雨水吹斜了,让躲在伞下的我,脸上冰冷冷的痛。我将雨伞往左边倾了倾,那是风吹过来的方向,可右边的挎包遮不住了。挎包为棉布制品,容易受潮,里边有货值八十多万元的机器购销合同,那是前一天刚签的。
挎包内除了合同之外还有6000多元现金、两张额度各8000元的信用卡,最重要的是还有一个公章和其他证件。如果不是因为半小时后发生的一起意外事件,包里的这些东西都将按我来S城之前的计划发挥应有的作用。
尽管冷雨有一种刺骨的痛,但较之挎包被淋湿,殃及包内的物品而言,脸被打湿造成的后果更轻一些。只要到达火车站,或者打到车时就可以将脸擦干,身上36.7度的恒温,能很快使我的脸恢复热度,但包内合同被打湿就没法挽救。想到这里,我将雨伞扳了回来,遮住挎包。
保护挎包还有一种方式就是我可以将包移到左边,挂在左肩膀上,这样就可以同时保护了挎包和脸,只是,我没法这样做,原因是我左手臂断了,此刻整根手臂垂挂在那里,像一根被人从树上砍断,但还没掉下来的树枝,无力地耷拉着。
二
一个小时前,我在车间里帮老司安装流水线上方的灯架。我想在S城投资,投资金额不大,总共一百万元出头,这是我将唯一的房子抵押贷来的。安装灯架的事本来不需要我自己亲自参与协助,但是,请人要花钱,我自己参与一天可以省出180元。
我协助老司的工作就是站在地面扶住三米多高的脚手架,不让它晃动。
脚手架上方站着老司,他安装完一个灯架后。喊我将脚手架横着推到下一个安装处,我照做了。我撅着屁股,奋力将脚手架往前推,脚手架的脚开始移动了,但是脚手架的上端卡住了。
脚手架失去重心,开始倒下来。
下面是已经安装好的崭新的流水线,这条流水线整整花了我一万元,如果脚手架砸在这条线上,我这个一万元就废了。急中生智间,我使尽吃奶的力气,用我100斤的躯体,用我30斤的双臂力气,死命的撑住徐徐倒下来的脚手架的中部铁管,就在几秒钟之间,我听到自己身体上发出的一声“咔嚓”声,顿时,我双手垂了下来,脚手架狠狠地砸到流水线上的那个烤箱上,瞬间将烘烤箱砸了个稀巴烂。
我从流水线下方钻了出来,试着抬了抬双手,右手可以自由活动,左手没法使力,我清楚,我的左手断了,我不知道断在何处。
我掏出手机,给木总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的情况。木总是我的准客户,在S城,我唯一的熟人。我挎包里的6000现金计划是想给木总买一份礼物,我打算买一对茅台酒送给木总,木总喜欢喝酒,尤其是好酒,接下来我还要靠他赚钱。所以,我宁可自己省吃俭用,也要给他送上一份厚礼。木总获知消息后,很快派驾驶员把我送到当地一家骨科诊所。
接诊医生让我做了几个动作,屈臂、动一动手指,我做到了,医生让我抬手,我没有做到。医生说我大概率是肩胛骨断了,要想诊断准确,需要去医院拍一个X光片子。
痛感越来越强烈,我从诊所出来,龇着牙,忍着痛求驾驶员把我再送到医院,驾驶员没接话,他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往医院跑去。
我透过后视镜,看到驾驶员那张无奈而又厌烦的脸。我说,师傅,一会还得麻烦你在医院门口等我一下,今天下雨天,车子很难打到。驾驶员说,看时间吧,我还有事呢。其实我知道,他的事就是接送木总上下班,而此时离下班还有两个多小时,木总还在厂里上班。
一番检查过后,医生说我左肩胛骨断裂,需要住院治疗。我说能不能先做一下接骨处理?医生说不行的,像我这种断骨情况必须要住院治疗。人生地不熟,在S城住院如果需要人照顾,可我在此地没有亲人,如果我不住院,那就不需要人照顾。之前听很多人说过,S城的很多医院都存在过度治疗现象,比如,可以不用住院的,医院想法让你住院,住院后可以不用这个检查的,医生尽量劝你接受检查。住进来后,有的医生会给你开各种补品,美其名曰提高免疫力,有利于恢复健康。想到这些,我走出了医院,打算乘晚上7点钟的火车回W城,到自己家乡的医院治疗。
我前一天从W城到S城时就已经买好了回程的车票,我不愁因无票而回不了家。从医院出来,送我过来的驾驶员已经开车走了。天上的雨开始变得淅淅沥沥,我真想用挎包里的6000元钱直接叫一个黑车将我送到W城,车费估计2000多元,我的断臂痛得不得了,只想早点到医院接受治疗。但是,那个6000元已经计划好了用途的,我不能随意改变计划。除非我能料到这个钱,在不多时之后落到陌生人的口袋。
时间是下午六点多钟,春节刚过,天黑得早,又下着雨,这使得在这种春寒料峭的时节里,路上行人变得稀少,出租车也很少。此刻,我正站在路边,打着一把小伞打车,我决定去火车站回W城。
远远地,我看见一辆蓝色出租车开过来了,我用脖子夹紧雨伞,腾出右手招车,车子没有减速,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溅起一片污水,飞到我的腿上。我从透明的车窗玻璃,看见车内坐着三个人,可司机却依然亮着空车灯,我望着远去的出租车,轻轻地摇了摇头,雨伞从我右肩滑落,掉到了地上,我赶紧俯下身子捡拾,结果挎包也掉在了泥水里。
我用雨伞将挎包上的污水掸去,在原地继续等车。出租车三三两两驶过,每辆车里都坐着人。
三
终于一辆蓝绿色的出租车徐徐停在我身边,司机摇下车窗问我去哪里?我说去火车站,能不能捎上我?司机说正好顺路,去火车站50元,可以上车。S城的出租车起步价是6元,从医院到火车站大约8公里路,算下来独自打车的话车费在20元内,何况这次我还是拼车。
此时此刻,我没有还价,点头表示接受。
出租车的副驾驶座坐着人,后座右边位置也坐着人,我从车头转到车子的左侧,用右手拉开左后门坐上了车,又用右手将车门拉上。我从挎包里暗暗掏出身份证和车票,放在裤兜里,再摸索着将挎包的拉链拉上。我闭着眼睛,嘴里不停发出丝丝的呻吟声,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我,我说师傅,能不能先把我送到火车站?我左手臂断了,要赶七点钟的火车回W城。司机说,那不行的,人家先上车,我得先送人家到达目的地。
车子在司机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瞟我一眼中迅速向前开去,雪亮的前照灯前,细密的雨水纷纷扰扰,像无数晶莹的银针,从天空飘洒下来。地面上的积水,被车轮碾过后,像两幕小小的瀑布射向道路两侧,有的落在隔离带草木上,有的溅在偶尔路过的行人身上。落到草木上的污水,草木无言地承受着,溅在行人身上的污水,会传来一句骂声:开什么卵车,赶着投胎啊。骂声随着车子快速远去。我坐在驾驶座后面的位置,能清晰看见司机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这是一张四十多岁、充满狡黠的中年男人的脸。
两位乘客可能是一对夫妻,他们在我上车后几分钟后下车,司机载着我往火车站快速驶去。
十分钟后,出租车到达火车站,司机没有将车开到进站口,他在车站前方一个上台阶的位置停了下来。你在这里下车吧,从台阶上去还快一些,前面车子很堵。我默默侧过身子,用右手将左侧车门打开,随后跨下了座位。
在我顺手带上车门的时候,突然发现后座位上还留着我的挎包。
“师傅,我的包……,”声音从还没完全关上的车门缝清晰地传到司机的耳朵里,我赶前两步,抓住车门边喊边拉。车门被锁定了,透过微弱的路灯,我第一反映是想记住车牌,但很快发现司机已经将车灯关掉。牌照在黑暗中,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丑,羞羞地躲了起来,我一个数字也没看见,车子像离弦的箭,冲进雨幕中。
我懵在原地,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我右手扶住左手,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车站,在一架公用电话上拨通了110。
你好,我被抢劫了,请帮帮我。接着,我向接警员详细叙述了事情经过。接警员非常有礼貌地说:你这不是抢劫,同志,你这个更像物品遗失,建议你到附近派出所报案。我说,如果不是抢劫,司机为什么要关闭牌照灯?接警员还是强调不能按抢劫处理。我说事情才刚刚发生,能不能特事特办,利用车站前的监控查找一下这辆出租车。为了将事情说得更糟糕,能引起接警员的足够重视,我谎称火车票都被抢走了,但接警员依然不予处理。她只告诉我,可以到附近派出所报案。
火车快开了,我挂着一只断臂,决定还是先回W城。
我急急忙忙来到候车厅,赶到检票口,却发现车子晚点50分钟。车站工作人员告诉我,让我在候车室等,如果火车提前,广播会通知。
四
新世纪初期的S城还没有高铁,这座承接南来北往中转任务的车站,绿皮火车的流量非常大,晚点是时有发生的事。我在候车室趁着火车晚点的间隙,分别给母亲和妻子打了电话。既要把事情表达清晰,又不能让她们太担心,电话里我说,我在外地出事了,但是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断掉了一只手臂,并告诉他们此刻我正在火车站等火车,计划连夜赶回家就医,语气平稳,语调平和,像在讲述别人遇到的倒霉事。
我跟家里报告完情况后,在候车室开始了煎熬地等待。时间已是晚上八点,晚点了50分钟的火车如果没有再次晚点,那应该也差不多要来了。候车室里挤满了等待坐车的旅客,大大小小的行李堆满了过道。外边的雨一直没停,一阵风从检票口吹过,冷得我上牙和下牙打起了颤,我用右手竖了竖衣领,再拿右手扶住左手臂膀,生怕手臂会掉下来。没有广播响起,也不见人群涌动,更没有看到验票员,孤寂中我来到补票窗口,问里边的工作人员这趟列车是否再次晚点了?补票员冷冷地告诉我说,这趟车早走了,根本没有晚点50分钟。我如坠冰窖般地反问补票员,不是说晚点50分钟吗?现在还没到50分钟啊?补票员气定神闲地说,晚点的火车随时会出现变化,需要旅客自己密切关注,在候车室不能走开,原计划晚点50分钟,说不好就可能只晚点十几分钟。我说,那你们也没有广播列车提前到了啊!补票员说,这班车人不多,就没广播直接放闸通人了。
真是祸不单行,我将自己的情况跟补票员说了,问她还可以怎么办?补票员沉思了一会,说做一下变通,可以让我乘坐下一班9点半的列车回W城,我没有其他选择,感谢了补票员。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我没有回到候车室坐着,而是直接站在验票口等待。
9点半的火车,随着广播的响起,进站了。我拿着上一趟列车的车票从验票口走过。
“你不是这班车的旅客,不能上车!”验票员拦下了我。我刚开口解释,一旁的补票员上前一番解说后,我被放行了。来到车上,我对着车票找铺位,车上的乘务员说,你不是这班车的旅客,这是一张废票,不能找对应的铺位,也没有这个铺位,还告诉我,让我自己随便找一个位置坐下,如果有人,还得站起来让座。我说我买的是能睡觉的床铺票。乘务员振振有词地说,能让你乘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你还想躺着乘车啊!一句话,我被问得哑口无言。
我顺着车厢,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地看过来。
你们好,这里有人坐吗?我指着一排三人座,两位年轻小伙子坐着,空出一个位置。暂时没人。小伙子回答。
我谨慎地在在两位小伙子中间坐下。我向两边的小伙子讲了自己的遭遇,问可不可以将靠窗的位置换给我?这样可以避免他们移动时碰到我的断臂,减少痛楚。靠窗的小伙子立即将盘在座位上的双腿放下,腾出位置让我坐到窗边。
我遇到了受伤之后的好人,于是我“变本加厉”又提出了要求,想借他们的手机给家里打电话,报告一下自己的行程,我知道家人一直在等我消息。
两位年轻的小伙子争相将手机递给我,对我表达出极大的同情。我借过手机给妻子打了电话,妻子说已经告知了我妹妹,安排我妹妹在W城的火车站等我,等我一下车便立即送我去医院。
五
火车在哐当哐当声中,一层层冲过夜晚的黑幕,迎来一站又一站的光明,我迷迷糊糊单手趴在桌上睡着了,待我在一阵喧闹中醒来时,发现旁边的位置空出了很多,原先的小伙子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与他的朋友挤在一起,我歉意地对他们露出了笑容。小伙子看我醒了,指了指旁边站在通道上的另一位年轻人,说,你这个位置是他的,刚刚他上车时,我跟他说了你的情况,又看你睡着了,就没有叫醒你,他自己站在过道。
我抬眼看去,这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他背着双肩包,脚下放着一件大行李,双手牢牢地抓着前座的椅子靠背。我冲他点了点头,笑着说,你站累了吧,接下来座位还给你吧,谢谢你给我让座。
年青人羞赧一笑,回答说自己能站,让我放心坐着,还说自己很快就下车。一股感动涌上我的心头,我几乎是哽咽着再次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S城遭遇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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