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对岳母颇多微词。她每次说话时，我总不愿搭理。
文章里，我常这样表达：岳母什么都好，就是话多。的确，我所言非虚。只要坐下来，岳母就说个不停，一张嘴如同合不拢的拉链。尽管没人接腔，她还是沉浸在自言自语的世界里，好像高速运转的机器。
夕阳的碎光染红晚霞，鸟儿张着翅膀，在天空写满诗意。我带着蹦蹦跳跳的儿子，推开门，回到家中。往往，晚餐已经烧好。看到我们的身影，岳母喊起来：“快来吃饭，趁热，省得凉了。”
儿子放下书包，我跑去厕所，总要耽搁一会。这半分钟的时间里，岳母的话一句接一句：“凉了不好吃，等下再热太麻烦。”“这里有你们喜欢的菜，专门去菜市场买回的。”“早点吃完，好洗碗。”
吃饭时，儿子总是挑食，光吃菜，不吃饭。岳母看着，总要唠叨：“唉，你要多吃点菜。”“一口菜，一口饭，赶紧把饭吃完，不要拖拉。”“菜吃完了，再夹点给你。有菜，才更好吃饭。”
除了唠叨，岳母爱说脏话。夏天夜晚，天气炎热，岳母帮儿子洗澡，儿子调皮，戏水、玩闹、折腾，时不时把水泼到她身上。岳母板着脸，气得脏话一句接一句，最多的就是“神经病”。澡洗完，最起码说上十几遍，听得我忍不住闭上耳朵，跟妻子讲：“要不，我们以后勤快点，不要让岳母帮儿子洗。她太爱说脏话了，影响不好。”
除此，岳母对钱分外重视。2018年，我缺钱，想着向她借点。她把钱捂得死死的，就是不愿意掏出来。那年，儿子出生。岳母抱着可爱的他，笑嘻嘻地说：“乡下的房子，得留给这个娃，女孩子就别想了。”老辈人，她重男轻女，这无可厚非，但没必要挂在嘴边。
当然，对于岳母，我更多的是感动。2024年5月，杨梅紫红着脸，荷叶撑在池塘里，像一把绿色的大雨伞，撑起青蛙的晴空，她身体不舒服，吃不下饭，腹部不舒适，隐隐的痛，没有办法，带上证件，来到县中医院，肠镜、胃镜、腹腔镜……检查数天，都没有结果。查不出病因，无法对症治疗。
离开中医院，妻子带着岳母直奔江苏南京。妻妹在那安家，算是半个南京人。在大医院，再次经历检查的痛苦，终于查出病因——黏液性癌，晚期。听到结果后，妻子情绪低落，内心烦躁，想着隐瞒，想着治疗。南京呆了近两个月，化疗两次后，妻子带着岳母东奔西跑，从南京跑到上海，跑到南昌，得出的结果相似，方案相近。
前后跑了数个地方，问诊过好多医生，化疗六次。岳母躺在病床上，经历扎针、输液、验血、化验……人痛苦到极致，头发大把掉，人瘦了一大圈，走路更是有气无力，短短数步，就落后他人一大截。她受不住，选择放弃治疗。
岳母刚回家时，我想着，她是病人，有空时，我要多照顾她，让她多休息，少做事。事实，永不会朝着人的想法而行进。我的工作忙碌，时间被压榨得死死的。早晨六点起床，送女儿上学，在单位呆到傍晚五点多，才接放学的儿子回家，根本无暇照顾太多。
到家时，岳母多已把菜烧好。她站在厨房里，系着围裙，戴着帽子，不停操劳。生病后，她头发稀疏，只能戴着帽子，皮肤像晒过长时间的太阳，黑乎乎的。看桌上的菜肴，冒着扑鼻的香气，袅袅的白雾上冒：嫩白的豆腐煎得两边焦黄，脆脆的冬笋炒着腊肉，绿油油的菜芯配着红色的辣椒……十分好吃。我吃了满满一碗饭，还没有吃饱，再来半碗。
吃完饭，我坐到火炉盆上，享受冬日的温暖。我人瘦，天冷，北风呼啸，我更怕冷，整个人套在被子里，披头盖脸。这时，岳母又利索地收拾碗筷，根本没把自己当成病人。妻子推推我，我爬起来，穿好鞋子，来到厨房：“妈，碗放那，我来洗。”可是，尽管我再三要求，甚至捋起袖子，还是没能抢过岳母。
岳母笑着回答：“没事的，我反正在家，一天到晚都在玩，你省得把衣服弄脏了，不好。”
岳母一直以来很勤劳，没生病前更是如此。2023年，为了更好照顾家庭，她在附近找个零工——踩平车制衣。小作坊光线昏暗，条件简陋，按件计资，多劳多得。为了赚更多钱，她很少喝水，避免上厕所占用时间，吃饭更没个准时。有时，我们不忙，把饭装好，带到车间，给她吃；有时，她避免我们送，说回家，可一直等到晚上八点多，才回来，饭菜早已冷如铁，放进微波炉热一热，即吃。
坐下后，岳母经常抱怨：“唉，坐的时间太长，两条腿肿起来，按下去都是指印。”我们建议她，没必要那么拼命，钱是赚不完的，身体最重要。岳母点点头，到了第二天，太阳从地平线升起，露出红红的脸庞，岳母又早早地跑到车间，继续干活，弯腰埋头，戴着老花镜，忙得像陀螺。
秉承老一辈人的优良传统，做人做事，岳母总是先考虑他人。逢年过节，家里来客人，她烧好一桌香喷喷的菜肴，却坐在角落里，听客人聊着天，喝着酒，吃着菜，不亦乐乎。这个时候，她从不上桌，而是默默地等待，谁邀请，都不去！
我想不明白，后来才知，她怕客人吃不饱，饭不够，等大家吃完，才拿碗就着剩菜，扒着剩饭，随意对付。2008年，我跟妻子相恋，上门提亲，岳母非常热情，担心我客气，盛了满满一大碗饭，夹了堆成山尖的好菜，直吃得我肚子撑成一面小鼓。
岳母只要做点好吃的，总要东家送一碗，西家送一碗，家家照顾到，个个没漏下。因而，她的人缘很好。听说她生病后，家里来了一批又一批看望的人，亲戚朋友，四邻六眷，送上慰问，表达祝愿，希望她身体健康，早日康复。
昨晚，客厅的灯明亮，角落的阴影重重，岳母皱着眉，按摸着腹部，对妻子说：“肚子又不舒服了，还是要去医院看看。”听到这句话，一家人的心揪起来，愁肠百结，百度搜索、抖音查询、挂号问诊……想着又该送到哪去呢？
2025年2月2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