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高榜(散文)
伯妈娘家在高榜,小时候经常看见有人来大伯家,临走时伯妈总是往他们随身的蛇皮口袋塞点大米,面粉,旧衣服这些,那时,小小的我就在想,那里很穷吗?
我家距离高榜不远,大概二十多公里山路。在梵净山东簏的大山深处,有上高榜,下高榜之分。南与江口县凯文村接壤;西连乌罗镇冷家坝村,藏在大山中鲜为人知。没有撤区并乡之前,高榜是落满乡的一个村寨,归普觉区所管辖,撤区并乡后合并在寨英镇,属于兴庄村。对那里的了解通过伯妈知道一些,年幼的我哪懂得人间疾苦,憨憨地对高榜留下“穷,远”两个字,在那个年纪,不知道什么是忧愁,什么是烦恼,不懂得大人们口中的“生活不易”。随着年岁的增长,我逐渐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并非我想象中那么美好,富足,慢慢懂得,每个人的生活都有其不易,他们的“蛇皮口袋”里藏着不为人知的辛酸与挣扎。
让我走进高榜是撤区并乡后我调入落满卫生院。说是在卫生院上班,其实与人们说的赤脚医生差不多,没有固定的编制,经过三年系统学习后,经当时的卫生局下文,受当地的镇卫生院直接领导和医护指导,可以治疗一些常见病,解决头疼脑热,擦损外伤的小病,大病,重病治不了,复杂的病更不用说了,能为产妇接生,负责片区的预防接种,降低婴幼儿死亡率和根除传染疾病。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虽说是小病,但也方便了周围群众,一是他们没空到大医院看病,二到大医院看病交通也十分不便,三到大医院看病费用高,所以,像我们这种24小时随叫随到背着药箱走家串户,尽职尽责,满腔热情地为人民服务,不管深夜还是风雨交加的日子,只要有病人叫到,我们就会赴诊,就会认真地为病人看病打针服药,自已治得了的,就一心一意尽力去治,自已治不了的,就建议送大医院治,有时还亲自陪着送去,那时,治病收费不高,有时候碰到困难户和孤寡老人就得倒贴的医生,还是很受群众十分敬重的。
记得1995年那个春天,第一次与同事去兴庄村为小孩接种疫苗,我们从落满沿着紫红色石板走,我们各自背着一个药箱,药箱上面印着红十字,第一次背药箱心里多少有些自豪,更是充满了向往和雀跃,对承受劳累的自信还是有充分的贮留,我们挨家挨户走访,讲解预防知识,针对适龄儿童发放糖丸,接种疫苗,小孩怕打针,我们便会千方百计哄小孩,待小孩注意力分散时,一针落去,还未等小孩“哇”的一声哭叫,针已经拔出来了,村里的小孩见了我们是既爱又怕,大都会藏到妈妈身后,伸过头怔怔地盯着我们的药箱,那里面,既有糖更有针筒。
一家一户,一寨一村,我们沿着红石板赶去下一个村寨,同事告诉我说,这条路是通往梵净山最早的古道,它是古代鄂,湘,松桃香客的必经之路,人们称它为“红色佛路”,诗曰:
昨日紫气东方来
辰水岸边莲花开
九天飘落朝圣路
月地云阶登灵山
相传是明朝的一位富商因感众人朝山不易,还愿而建。几百年前修建的这条上山的佛道,应该说是相当壮观的一项工程,这条路完全用红色石板铺砌,穿山越岭飘红撒紫,就像一道美丽的彩虹,盘桓在古镇寨英与深山驿站冷家坝之间,在山光水色间增添了一道美不胜收的风景线。踏着一块块紫红的岩石,对筑路的先辈的敬佩油然而生。
我们背着药箱,有说有笑,互相打趣逗乐,一点不感觉疲乏,行至河边的风雨桥,我们放下药箱,跑到桥下去洗脸,海螺还脱去鞋袜站在水里,任清凉的水冲刷脚上的疲惫。看着渐已昏暗的天色,不能继续逗留,我们背上药箱,接着赶路。
之后的路全是上坡,红石板一阶接着一阶,渐渐地,身上衣服已被汗水打湿,双脚像灌了铅一样,又沉又酸,呼吸越来越重,抬起头,望着高高地阶梯我一屁股坐在石板上再也不想挪动一步,花季用衣服抹着额头的汗水,从我肩上接过我的药箱说,走不起了休息一下再走。海螺露着他两颗虎牙哈哈笑,告诉我说,到高榜还没得一半,要加油走,想回去更远,何况下次还是得爬这条路,听着他的话,我差点落下眼泪,这坡太陡太累人了!在以后的十几年里,这坡不知道爬了多少回,跑了多少趟,曾经在红石板上写诗,摸黑一个人背着药箱在红石板上狂奔,几回跑掉鞋子而不敢掉头拾捡,生怕身后的影子追上自已,也有趁着月色急走在邓家田埂,不小心掉进沟里,四周的芦苇辨不清方向,喊破了嗓子无人回应那种饥寒交迫又无助的时刻,不知道自已在芦苇里挣扎了多久才找到出口,一边抹着泪一边跌跌撞撞爬到一户人家拍响了他家大门,那家人给我找来干净衣服,给我生了大火,这辈子都记下了他们的恩情,和他们那碗热腾腾地面条。还记得一次出诊归途中,刚刚涉水在河中,突然山洪暴发,躲避不及,随着山洪急涌而下,幸好背着的空药箱挂在胸前漂浮着,横倒的树将我拦下,才免于一难。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雨很细,很密,像雾一样。迎着纷飞的细雨,深深地吸了口气,跟着他们的脚步继续前行。
到高榜了。他们找到一家熟识的人家,见到我们全身湿漉漉的,赶紧将我们让到火塘边生起大火,我们一边烘衣服鞋子,一边煮针筒(那时没有一次性注射器,把用过的针头针筒清洗后用铝盒煮沸消毒),有闻讯赶来的群众或看病或买药或带小孩接种,忙乎了好一阵子。主人家还从炕上取腊肉炒给我们吃,老酸菜,面条汤,记忆中的那碗面条真的是香,以后的日子我再没有吃过那么香的面条,现在想起总忍不住咽口水。
吃过晚饭,我与女主人念起伯妈娘家,女主人告诉我说,那是梅花嫂家,我带你去。花季与海螺吃饭时被主人灌了两大碗米酒,说是让他们驱驱寒,此时晕乎乎不想走动,我便与女主人一起去梅花嫂家。来时没怎么注意,红石板贯穿他们全寨,湿漉漉地泛着光,就如现在的水泥路通往每家每户一样,寨子全是清一色的木板房,顺着坡度修建着,暗黑色的板壁,家家户户堂屋都亮着一颗昏暗的灯泡,老人咳嗽声,小孩哭闹声,男人女人说话声在雨雾中分外清晰。
女主人在梅花嫂家屋檐下大声吆喝着喊名字,说来客了!梅花嫂从灶房门里走出来,面带着微笑回应着,这个地步有哪个客来嘛?我打量着梅花嫂,记忆中有些印象,她也认出了我,“哦,是爱妹嘛,快进屋来”,梅花嫂热情地招呼着,接着屋里的人都出来了,打开了楼子屋的房门,老人提起椅子凳让我坐,我环顾着这屋子老老小小9口人,似乎明白了什么,这里开门见山,靠山吃山,山里有树木,野兽和清泉,是柴方水便之地,种水稻,包谷,洋芋,养鸡,作为我们这个年龄的人,都知道交通是经济发展的基础,不通汽车,不通火车,即使家有再多的资源也惘然,表哥有时为来朝佛观光的人“背脚(包)”引路,这个活路很苦很累,他们常常十几个人集队而行,走得很慢,哪里黑哪里歇,有时上矿山挖矿挑矿,挣回微薄的钞票补贴家用,梅花嫂除了照顾家里老小,还得上山烧炭逢集挑落满或寨英卖,来来回回50多公里,一早一黑就是一天,日子过得很艰难。但是不管怎么说,日子总得过下去,看着梅花嫂乐呵呵的样子,为小时候的质疑感到羞愧,这夜在梅花嫂家住下了,闻着太阳味的印花粗布被子睡得很香。
第二天早上,我在鸡鸣犬吠声中醒来,家里人都出去干活了,老人拿着铲瓢一把一把抓包谷喂鸡,十几只鸡低着头啄得很欢,我与老人(依伯妈喊舅)打过招呼,就沿着昨晚的石板路去找海螺他们俩。远处的山峦还笼罩在薄雾中,像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画。石板路湿漉漉地,紫色的豌豆花攀附在庭院围栏上,花瓣上挂着昨夜未干的露水,我轻轻触碰那些露珠,凉意从指尖蔓延开,带着清晨的清新与生机。
农人早开始了他们的劳作,他们戴着篼笠,穿着粗布衣裳,弯着腰在田土间忙碌,他们的动作娴熟而有力,手中的锄头在泥土中翻飞,土埂边堆着一捆捆刚扯下来的杂草,散发着淡淡的青草香,经过一块菜地,三棵簇拥着的大树,枝叶茂盛,最大的一棵大概要三个人环抱,这不会是人们传说中的“神树”吧?在一旁给菜地扯草的老人告诉我,这是千年红豆杉,像这种树龄超过100年的树很多,还有楠木,香樟树,我好奇地“哦,哦”地打量这一大一小两株红豆杉簇拥着中间的那棵千年红豆杉,如同生活在一起的祖孙三代,亲密无间,心里更是对高榜这个地方充满好奇。
找到海螺他们俩,他们已经把散户在家的小孩接种完毕,等着我爬岳山。
红石道在梯田和山梁之间蜿蜒,到了山顶向下弥望,此刻,晨雾还未散尽,梯田若隐若现,层层叠叠的田埂如同大地的阶梯,仿佛在诉说着千百年来农耕的故事,梯田依山而建,顺势而下,像是大地的褶皱,又像是时光的纹理,它们每一层都承载着农人的汗水和希望。梯田之间不时有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历史的古树点缀,远处的村庄传来鸡鸣声,伴着吆喝耕牛的声音,还有农舍升起的袅袅炊烟,飘散在晨风中,给高榜增添了神秘和魅力,我们的谈话惊起一只白鹤,一瞬间,我恍入仙境。
我与海螺他们的距离越来越大,我不敢贪念美景,低着头加快了步伐。或许是对我们有误会吧?年轻人都上山烧炭或干活去了,家里只有老人和小孩,与老人完全沟通不了,她不知道预防接种,却知道计划生育,担心我们是计划生育来摸底,要抓他们家儿子媳妇去结扎之类的话,还担心把他们小孩打坏了,连喂进嘴里的脊髓灰质炎糖丸都被她用手抠出来不让小孩吃,让小孩进屋躲起来,连续几家甚至都不开门,直接轰我们走,花季是本村的人都无可奈何。疲惫让我无心驻足,而饥饿却那么不识时务的如期而至,带来的发酥饼昨天在红石道上吃完了,在老人挥着扫帚撵我们之前我率先走出来了,我不禁偷偷地笑了。
毫无疑问,空跑了一趟,我们原路返回。三人商量着去最后一站--田家坡,花季是田家坡的人,而后来我嫁到田家坡,成了田家坡媳妇,花季的堂嫂,这是两年后的事情。
我们一并走在一处高处,我停下脚步,从这里望去,梯田的轮廓更加清晰,层层叠叠的田块像大地的琴键,等待着太阳的弹奏,远处的山峦起伏,偶尔有人杠着锄头从田埂上走过,与梯田构成了一幅和谐的画卷。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升起老高,梯田在阳光下褶褶生辉,像无数面镜子反射着光芒,我们继续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红石道上的露水已经干了,不知道是因为饥饿还是急着赶路,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初来乍到,由着他们带路我一路随同。
我们再次踏上通往上高榜的石阶,金色的阳光洒在梯田上,每一块梯田就像一面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与田埂上的青草,野花相映成趣。
高榜梯田的美,还在于它的四季变幻。春天,梯田被嫩绿的秧苗覆盖,像是一片片翡翠镶嵌在山间;夏天,稻谷抽穗,微风吹过,稻浪翻滚,稻香四溢;秋天,稻谷成熟,谷粒饱满,稻穗在风的吹拂下笑完了腰,人们忙碌收割,空气中弥漫着稻谷的香气;冬天,梯田休养生息,水面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宁静而深邃。
站在梯田边,我感受了一种与自然共生的和谐,梯田不仅是农人赖以生存的土地,更是他们与自然的对话的媒介,每一层梯田,都是历史的见证,每一滴汗水都是对生活的热爱,很快就到了田家坡紫云山,我停下脚步,回望那片梯田,它依然静静地躺在山间,等待农人的开垦,栽种,它像一位安祥的老人,守候着时光,见证着四季的轮回。
我随着他们转身离去,但梯田的影像已深深印在脑海中,那层层叠叠的田块,那银亮的水面,还有那晨光中的薄雾,都成了一幅永恒的画面,我知道,无论何时回首,这片梯田都会在那里,静静地等待。
岁月悠悠,三十年转瞬即逝,在我离开落满18年之后,偶然一次机会,让我故地重游,心中涌起无限感概。曾经的风雨桥因为年久失修被洪水冲塌,不复存在,贯穿村前屋后的红石板路被水泥路代替,一圈圈盘旋而上的柏油路直达深山驿站桃花源,从前的红石板在杂草丛里隐藏着,不再有人行走,梯田因为打工潮流而荒芜,有的地方被东一幢西一幢房屋占居,曾经走过的路爬过的坡,曾经经历的林林总总历历在目。
沿着蜿蜒的公路向前行,漂亮整齐的小木楼,别墅式砖房,静静地伫立在公路旁,有的隐藏在茂密的竹林里,它们与源源不断的小溪流见证着时代的变迁。寨中的古树巍然矗立,它的树干粗壮而扭曲,树皮深深浅浅,诉说着它历经的岁月,枝叶繁茂,遮天蔽日,为这片土地提供阴凉与庇护,树根盘根错节,深深地扎入泥土,与老房子相依相伴,共同守护这片土地的记忆。
三月的风,带着春天的气息,温暖而柔和,轻轻拂过我的脸庞,随着农户尹成金走进他的瓜棚,抬头望去,新生的嫩芽已经在枝头冒出了头,嫩绿的新叶在春风中舒展,像是婴儿伸出的手掌,轻轻地触摸这个世界,我知道,再过不久,就会有垂挂的果实,像一盏盏小灯笼,在秋阳中闪着温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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