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漂淬火记（散文）

　　1998年我所在的单位体制改革，企业自负盈亏，我和发哥夫妻二人双双下岗，丢了“铁饭碗”的我们为了维持生计东拼西借在县城开了一家工艺礼品小店，供两个孩子上小学，虽然谈不上富裕，但是日子过的也算悠闲自在。

　　

　　那时候在改革的大潮中，好多人都去南方发展，我的一个亲戚也在南方开了一家公司，做起了老板，而且成了亲戚朋友口中赞不绝口的“有出息”的人。我之前的一些同事朋友也都纷纷南下淘金，每年过年的时候看到他们大包小包的拎回家，再掏出上翻盖的手机在人面前一晃，那样子既威风又让人羡慕。在这般诱惑下，我心中勾勒出南方的模样：那里的世界广阔无垠，繁华精彩；南方的海湛蓝深邃，辽阔无边。我暗自憧憬，有朝一日定要踏上那片土地，在海边尽情撒欢。

　　

　　2004年的冬天，在嫂子的劝说下，满怀好奇与些许虚荣的我，终于踏上了南下的列车，来到广东省东莞市樟木头镇的一家印刷厂，开启了打工生涯。

　　

　　出发那天，发哥将我送到西安火车站。晚上十点多的火车，发车在即，他仍紧紧攥着我的双手，站在车厢走廊里，像叮嘱孩子般千叮万嘱：“出门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别饿着……”那些絮叨的话语，在满心期待大城市精彩生活的我听来，满是厌烦。在我的再三催促下，他才缓缓下车，站在站台上，一边挥手，一边大声喊道：“老婆，出去干得不开心就回来，千万别委屈自己，我养得起你！”还特意拜托与我同行的老乡阿峰路上照应。

　　

　　火车缓缓启动，透过车窗，我望着发哥眼中闪烁的泪花和渐渐远去、模糊的身影，心中竟生出一丝不屑。哼，一个大男人，如此儿女情长，哪有什么出息！我可是去闯荡世界、增长见识的，不出几年，定要做出一番成绩给他瞧瞧。

　　

　　虽说三十几岁了，可我从未独自出过远门，更何况此次是跨越千里奔赴广东。所幸一路上有阿峰相伴，这个比我小几岁的老乡，虽不善言辞，却细致入微。在火车上，他帮我打水、买饭；下车后，又主动拎行李、带路，处处周到贴心。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听着火车“咔嚓，咔嚓”的声响，欣赏着沿途不断变换的风景，吃着零食，好奇地打量着每个站口上下车的陌生面孔。从西安到广东东莞常平火车站，近三十一个小时的硬座车程，我却毫无睡意，也不觉得疲惫，满心满眼都是对南方繁华都市的想象。越往南，车厢里的温度愈发暖和，果然如传闻所说，南方的冬天不太冷。

　　

　　抵达后，早早等候在车站的嫂子将我和阿峰接到工厂租住的集体宿舍。那是一栋紧邻工厂的私人楼房，一楼是商铺，二楼住着男员工，三楼则是女员工的宿舍和餐厅。街道两旁林立着当地居民自建的民房，周边工厂众多。嫂子介绍说，这里叫古坑镇。眼前的景象，与我脑海中灯红酒绿的大城市相去甚远，更像是乡下的小村子。稍作安顿，嫂子带我去附近商场购置日用品和被褥，洗漱完毕后，便让我们早些休息，因为第二天就要正式上班了。这时我才发觉，因长时间坐车，腿和双脚都肿了起来。

　　

　　公司成立不到两年，正处于蓬勃发展的初期，订单不断，急需人手。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这座城市的魅力，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嫂子匆匆带进工厂。

　　

　　这是一家专门生产不干胶贴纸的印刷厂。清晨走进车间，正赶上员工们开早会。生产线上的主管和品检部主管安排完工作后，向大家介绍我和阿峰这两位新员工，还让我们做自我介绍。阿峰显然没料到有这一环节，毫无准备，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轮到我时，心“砰砰”直跳，长这么大，从未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讲过话。好在嫂子提前提醒过，前一晚我就背熟了自我介绍的内容。我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飞快地像背书一样说道：“大家好！我叫张某某，来自陕西，对印刷行业一窍不通，希望在以后的工作中大家多多关照！”话音刚落，我的脸早已涨得通红。

　　

　　阿峰被安排到生产线上，跟着机长学习开印刷机；而我，则成了品质检验员（工厂里简称QC），主要工作是挑出生产线上的不良品，区分良品，再将成品点数包装、贴上标签入库。

　　

　　初入工厂，才真切体会到工作的艰辛。厂子小、订单多、人手紧，生产线上的机器日夜不停。我被带到包装区时，待包装的产品堆积如山。生产主管和品质主管都是四川人，一个高大、一个瘦小。生产主管负责监督三台印刷机的机长按客户要求生产产品，品质主管则管理我们这些检验员，确保产品全检合格后包装。

　　

　　品质主管简单口头交代了客户对产品品质的要求，便把我交给一个叫小舒的女孩子，让我跟着她学习全检产品。

　　

　　一个星期过去，每天的工作都是如此循环往复。从进车间的那一刻起，我就跟着小舒马不停蹄地全检产品、点数、包装、入库。产品种类多达一千余种，每一款的要求都不尽相同。我之前从未接触过印刷，对不良品的判定常常拿捏不准，尤其是那些带颜色的原材料，更是难以区分。我向小舒请教辨别方法和品质标准，她却总是不耐烦：“客户急着出货，订单堆成山了，别问那么多，照着我做就行！”

　　

　　有一天晚上下班，实在忍不住，我向在仓库管理材料的嫂子求助，希望她能教教我区分材料、判断不良品的方法。嫂子却劝道：“睡吧，上班累成这样，着什么急，慢慢摸索就会了。”确实，自来到厂里，每天的工作强度极大。早上八点上班，中午十二点下班，排队打饭、匆匆吃完，下午一点半又接着上班，直到六点；晚上七点还要加班到十点。嫂子说，以前也基本天天加班到这个点。想起在家时每天睡到自然醒的悠闲日子，再对比现在，原以为精彩的打工生活，竟如此疲惫不堪。来这儿十多天了，连素有“小香港”之称的樟木头镇都还没去过。

　　

　　一天中午快下班时，主管通知一款印字的卷装产品下午两点要出货，安排我和小舒吃完午饭加班全检。小舒却嫌麻烦，说这产品简单，我也接触过几次，让我自己包装出货，她就不加班了。我一想，正好可以借此机会锻炼自己，便应了下来。

　　

　　以往，公司每天下午两点左右都会送货给客户，生产线上会提前按指令单生产，品检员也会进行抽检，以防产品出现问题影响公司声誉。我包装完产品时刚一点多，一点半，没加班的同事陆续来上班，小舒也到了。她问我产品包装好了没，我回说好了，她便径直朝出货区走去。我去了趟洗手间，回车间的路上，远远看见小舒拿着我们加班做的产品，朝品质主管办公室走去。路过门口时，隐约听到她在告状：“她都来快一个月了，还这么笨，教了她好多次都记不住，这次又出了这么大问题……”

　　

　　难道是产品出问题了？正疑惑间，品质主管和生产主管匆匆赶到车间，下令所有机器停机。原来，我包装时，因卷装产品卷得太快，中间夹杂了一个没印上字的不良品，被小舒抽检时发现了。其实，这本不是什么大问题，撕掉就行，而且每次出货都有备品，不影响数量。可她却小题大做，当着众人的面让我难堪，还在主管面前数落我。湖南籍的机长嘟囔了一句：“吆，我还以为多大事呢？撕了不就得了，神经病，耽搁老子生产时间。”说完，便继续开机干活。

　　

　　我又气又委屈，脸红脖子粗。这段时间积累的怨气瞬间爆发。好几次，我发现小舒把有问题的产品放在良品区，我照做，她却又说不行；我问原因，她就不耐烦地怼我：“你才来几天，懂什么？我说不行就不行！”平时，她仗着自己是老员工（从公司建厂就在，是品检部工资最高的，每月900元），又和品质主管是老乡，把包装区的重活累活都推给我，还总瞧不起我们陕西老乡，动不动就说陕西人笨。这次，她分明是借题发挥，想让所有人都觉得我无能。

　　

　　我找她理论，没想到反被主管训斥，说我不虚心、没长进，来车间快一个月还啥都不会，不服从管理还顶嘴，让我下班后写检讨，第二天在员工大会上公开认错。

　　

　　回到宿舍，委屈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同宿舍的姐妹为我打抱不平，可我却陷入两难：写检讨吧，觉得自己没错；不写吧，又怕主管认为我不服从管理，以后工作更难开展。那一刻，回家的念头无比强烈。

　　

　　在公用电话亭，我拨通了发哥的电话。电话接通的瞬间，满心的委屈涌上心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发哥似乎猜到了我的窘迫，温柔又坚定地说：“老婆，要是在外干得不开心，就回来，我养你！”

　　

　　那晚，我辗转难眠。难道我真的这么笨，什么都做不好？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家，如何面对家人？我背井离乡，撇下父母孩子，连心心念念的大海都没见到。不就是写个检讨吗？能掉块肉不成？小舒说我笨，我偏要证明给她看！

　　

　　从那以后，我暗自下定决心，要努力学习、提升自己。工作中，我时刻提醒自己多观察、多思考，少说话、多做事。专挑别人不愿碰、容易出问题的产品全检，大不了被主管批评，做个异常处理。

　　

　　刚进公司时，我被告知试用期三个月，每月工资500元，满三个月才加工资。第一个月，因大大小小的异常情况，工资被扣了30元。拿到470元工资那天，同宿舍的室友们都去樟木头镇逛街游玩了，我却独自躲在宿舍哭泣。这泪水里，有辛酸、有委屈，更有不甘。我在心里默默发誓：一定要成为公司最优秀的品检员，拿到和小舒一样高的工资，让她知道，陕西人不笨，我更不笨！

　　

　　我说到做到。第二个月，我主动申请去生产线上做产品首检。为了学习更多印刷知识，我跑去仓库帮仓管收材料，向仓管员请教辨认材料的方法；主动帮车间机长擦拭印版，了解如何减少不良品、降低材料损耗；还跑到刀模房，看师傅制作刀模；跟着主管学习区分客户品质要求、辨认色卡。别人不加班时，我主动要求加班；周末也放弃休息，全身心投入工作。我的生活，彻底变成了宿舍、车间、食堂三点一线，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时间都泡在车间里。

　　

　　那时还没有微信，和家里联系大多靠公用电话。同宿舍的好姐妹阿华心疼我想家，帮我申请了QQ号，教我视频聊天。我和发哥约定，每周六下午，他带着孩子去网吧，我们通过QQ视频见面。

　　

　　时光飞逝，半年悄然过去。公司为了扩大规模，搬迁到新厂址，还增添了两台新机器，招了十几名新员工。凭借做事细心、能独立完成工作的优势，老板两次给我加薪，还在员工面前表扬我。我也愈发热爱这份工作。

　　

　　一年后，我被提拔为品管部夜班负责人，随着收入增加，我买了人生第一部手机，再也不用跑去公用电话亭打电话了。每天的员工早会，我也能从容地在众人面前讲话。上夜班期间，我白天抽出半天时间，报了电脑学习班。短短三个月，从对电脑一窍不通，到熟练掌握办公软件、学会五笔打字。我的工资，也成了品检部最高的。

　　

　　四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我终于看到了梦寐以求的大海，也逛遍了繁华的樟木头镇。这四年里，我积累了丰富的印刷知识，还把在生产线上总结的经验整理成册，分享给新来的员工。

　　

　　2008年秋天，家中婆婆年事已高，身体每况愈下，无法再帮我照顾孩子。无奈之下，我只好恋恋不舍地辞去工作。回首这四年，从一个印刷行业的门外汉，成长为独当一面的能手。我曾怨恨过小舒，但也正是她的“刺激”，让我不断努力，学会了与人沟通，掌握了新技能，为日后的工作打下了坚实基础。

　　

　　岁月匆匆，如白驹过隙，那段打工的日子，早已成为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印记。十多年过去，厂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可我依然怀念那段奋斗的时光，时常想起曾经的同事，还有那些给予我帮助的好姐妹。若有机会，我一定要再回到那个地方，看看曾经奋斗过的工厂，见见远方的老朋友们，重温那段让我收获人生“第一桶金”的难忘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