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了(散文)
当我在宣纸上写下这个“老”字时,心头为之一颤,在我心头盘桓已久又欲吐又止的字,终于从我的笔尖滑落下来,看着它,有种已经脱口而出但又觉得是对某种神圣的亵渎。然而事实确实如此,不容回避。老去的父亲,竟然像个孩子似的容易受伤,这变化来得如此突兀,又如此自然,叫我措手不及。
记得从前,父亲的声音总是那般洪亮,像一口古钟,敲起来整个院子里都嗡嗡作响。当下,一切都在岁月里沉溺了,和父亲说话,我必须得小心翼翼,声音放得极轻,连呼吸都要调整到最柔和的状态,生怕一个大大的音调惊扰了父亲那已然脆弱的神经。这情形,倒像是面对一个精致的玻璃制品,稍一不慎,便会碎裂。我常常暗自诧异:当年那个能将我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的壮汉,何以变得如此敏感脆弱?
父亲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如今已成了沟壑纵横的地貌。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每一条都像是被岁月这把无情的刻刀精心雕琢过的,鲜明而凸出。我有时凝视他的脸,竟然觉得那不是一张人脸,而是一件被时光打磨得发亮的艺术品。纵横交织在一起的皱纹里,埋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故事?多少我不曾参与的悲欢?我的眼睛已经锈蚀,看什么都蒙着一层雾气,唯独看父亲的脸时,那雾气便化作了一泻千里的瀑布,从胸腔里急速地奔涌而出。
母亲走后十四年了。十四年,五千多个日日夜夜,父亲是如何独自捱过来的?我想象着父亲一个人坐在那张棕色的老藤椅上,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无忧无虑地跳舞,而我的父亲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也成了家具的一部分。我们都不在身边的日子,他是在无可奈何中数着钟摆的摆动度日子的吗?还是将回忆像老照片一样一张张摊开,独自静静地品味?我不敢深想啊,因为一想,小小的脆脆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似的疼。
父亲的老去,像一面镜子,照见了我们自己的未来。我们站在时光的河流上,河水湍急,无法逆流而上,我们只能顺流而下,夜深人静,我多么希望能回到儿时,重新爬上父亲那山一样伟岸的肩头。那时候的父亲,肩膀宽厚,能扛起整个世界;手臂有力,能将我抛向天空又稳稳接住。记得童年时的夏日傍晚,我们常常坐在门前那棵老槐树下乘凉,父亲摇着蒲扇,笑容满面地讲述着他记忆深处的那些陈年旧事,讲述祖祖辈辈的传说,讲扎根在肥沃土壤里的故事┈┈槐花的香气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幽幽地在空中旋转,父亲的嗓音低沉而温和,那些被欢乐和幸福填满的夜晚,连星星都听得入了迷,眨着眼睛不肯睡去。
如今,时光成了一条绵延无尽的线,父亲在桥南,我们在桥北,桥中间流淌的是无尽的牵挂与惦念,是沉淀下来的美好回忆,还有我们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的、逝去的光阴。每次去看望父亲,我都发现父亲又矮了一分,背又驼了一些,说话的声音又弱了一点。这些变化细微而持续,像沙漏里的沙,无声无息地流淌。
父亲吃饭的动作越来越慢了,端着碗的手微微颤抖,每一次筷子落下,夹起一块青菜或肉片都要用很多的力,每一口都要咀嚼很久。我坐在对面,不敢催促,不敢说话,只能假装专注于自己的饭菜,实际上,偷偷地在用余光关注着父亲的每一个动作。有时候,一粒米饭粘在他的嘴角,我立刻伸出手替父亲擦去,拿起勺子直接喂父亲吃饭。
他的记性也不如从前了,常常话到嘴边,却忘了要说什么;刚放下的东西,转眼就找不到了。但奇怪的是,几十年前的事,他却记得特别清楚。父亲能非常清晰地说出我小学三年级时得的那场高烧的准确日期,能描述我第一支钢笔的颜色和牌子,甚至记得我青春期时那些可笑的口头禅,现在的我,在父亲的记忆中反而模糊了。
父亲开始害怕孤独,却又常常拒绝陪伴。五前年,我们提议请个保姆,他总说不需要;建议他去院子里老年活动中心,找同伴下棋、打麻将、谝传,去街上溜达,去藉河边散步,而父亲总是推说没一点兴趣。但每当我们真的要离开时,父亲的眼神里又流露出孩子般的恋恋不舍。这种矛盾,让我心如刀绞。我很清楚,父亲不是不想有个人日日夜夜陪在身边,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脆弱,不愿意成为子女的负担。
前些日子整理旧物,翻出一张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上的父亲剑眉星目,英气逼人,与现在判若两人。我将照片拿给父亲看,父亲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是谁啊?”那笑容里,有自嘲,也有无奈。照片上的青年与眼前的老人,中间隔着的不仅是一段段长长的岁月,还有无数个我们不曾注意的日日夜夜。
父亲老了,而我们,也在这注视着父父辈辈老去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走向自己的秋天。时光这条洪浊而清澈的河,终究会把我们都带向未知的远方,现在,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在还能相望的时候,多看几眼;在还能交谈的时候,多说几句;在还能拥抱的时候,抱得紧一些。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想:父亲的老去,或许是大自然最残酷也最仁慈的安排。残酷在于它不可逆转,仁慈在于它给了我们准备和道别的时间。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我已经学会像父亲当年呵护我那样呵护着他的脆弱;像父亲当年理解我那样理解着父亲的固执;像父亲当年爱我那样爱着父亲的全部,包括不忍直视却忽略不掉的衰老的痕迹。
因为,终有那么一天,我也会站在父亲此刻站立的地方,而我的孩子,将会站在我现在的位置,承受生命中该承受的重。
生命的循环,从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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