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的门铃已经很久没响了。我们在这个城市无亲无故，也没有亲近到可以来家里做客的朋友。除了社区工作人员偶尔上门走访调查、顺丰快递员偶尔上门送件取件，我家门铃都在长久地静默着。其实，在这个外来人口占多数的城市里，这是很普遍的情形。对我这种喜欢清静的人来说，并不是坏事。但是，门铃也会意外地响起来。
前年夏天，一天晚饭后，我正在厨房洗碗，门铃忽然响了，老公赶紧去应门。听到是二十八楼的邹哥在笑嚷着什么，我赶紧擦干手走出去看看，只见邹哥满面通红，满脸带笑，一只手里拎着两个干净的空酒厢，另一只手里拿着一瓶开心果，要送给我们。说家里今天来了很多朋友，闹腾了一天才走，边说边把东西塞给我老公，又说以后有了纸箱会收好送给我们，说完摆摆手，匆匆走向电梯。我们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高兴地收下。但我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肯定是几天前他看到我们用小板车拉着纸皮等杂物去楼后的废品收购点了，当时远远点头打过招呼。听我这么一说，老公恍然：“嗯，没错，这老邹可真是个有心人啊。”我本就是个容易感动的人，想到邹哥可能是借着酒劲儿才送出这份善意，就更加感动。只是，好不容易才把家里积累的废物、杂物清理掉，并决定坚决摒弃。经过商量，老公当即带了一份老家特产上邹哥家郑重道谢，并婉转说出以后不用受累给我们收集纸箱。我问邹哥怎么说，老公说：“他说知道了，以后还会帮我们收集的。”我噗嗤笑倒在沙发上。看来邹哥酒还没醒。
邹哥是我老公在一次社区活动中认识的，公务员，快退休了，适中身材，面色微黑，穿着讲究，谈吐风度不凡，豪爽热情。他们在活动中互加了微信，平时出入遇到会聊几句，有时他们夫妇一起出行，和我们互打招呼，他妻子性格开朗直爽，是一对爽快人。就这样，慢慢就相熟起来，但也只是见面之交。邹哥和我老公年龄相仿，所以我老公叫他老邹，倒也亲切自然。
纸箱事件后没几天，我们在楼门口遇到邹哥，他正要出去，我们立马热情打招呼，邹哥却一反常态，都没正眼看我们，局促地嗯了一声便匆匆而去。我和老公会心对视一眼，我轻叹：“多好的邻居啊，都不知道我们多感动呢。”经过商量，过了两天，晚饭后，老公在微信上以轻松玩笑的口吻说：“老邹，今天晚上有空吗，想去你家喝茶。”老邹很快回复“有空有空，欢迎欢迎”。大约二十分钟后，我们按响了邹哥家门，老公拿着一瓶保存多年的红酒，我抱着一束白色百合花，他们夫妇同时出现在门口，满面欣喜，一边欢迎客气着一边高兴地接过礼物。茶几上摆了丰富的水果、干果和小点心。邹哥开心麻利地给我们泡茶。边喝茶边随意聊着，主客皆欢。此后，我们两家又亲近了一步，但仍然巧妙地保持着一种双方都觉得自在的距离。
二
我家的门铃是一只沉默的喜鹊，当它意外发声时，就是美事上门了。去年冬天一个周日的上午，沉默已久的门铃忽然响了。我打开门，惊喜道：“哇，是小徐呀，快请进！”小徐拎着一只大大的精美果篮，说来告别的，就不进门了，还有家人在楼下等呢。我们就在门口聊了几句。原来，小徐下周就全家搬去香港定居了，这里的房子卖了，艺术培训室也由别人接手了。
小徐年近四十，中等身材，扎个高马尾，面孔白净，戴一副黑色宽边圆框眼镜，着装别致，浑身散发着艺术气息，说话轻轻柔柔，不急不徐，谦逊有礼。在我所认识的人里面，小徐算得上天才型人物。他毕业于名牌大学，现在香港一家建筑设计公司做设计师，英文书写和口语自不在话下，此外，他在文学、历史、哲学、财经、中医等学科和领域都有很深广的学识，还多才多艺，中国象棋、游泳和轮滑尤为出色。我们是前年某个夏日夜晚在小区散步乘凉时认识的，得知我们的故乡都在西北，一下就亲近起来，不自觉聊了很多。
他在小区里开设有一个艺术培训教室，主要是绘画、钢琴、中国象棋。另免费提供小学生寒暑假作业辅导，聘他朋友上大学的儿子负责。熟识后，我和老公散步时去过培训室几次。去年暑假，因那位小老师有事请假三天，小徐请我帮忙临时替代一下，我欣然勉力为之。之后小徐在微信上给我转一个红包表示感谢，我执意未收，因为我真心觉得帮这个小忙根本不值一提。
没想到小徐临离开时还记得我们这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这么郑重地来道别，真是有情有义。今年春节，小徐还特发微信祝福，并邀请我们随时去香港游玩作客。我也回邀，并反复叮嘱他回来这边时一定要来家里，我做西北面食给他吃，饺子、包子、拉条面、炒面片什么的随便他点，我做得很地道很好吃呢。他说：“听您这么说，忽然觉得很馋，都吞口水了，一定会去吃。”
为解思乡之愁，这么多年一直是人在南食在北，我因此练出了一手西北美食好厨艺。记得他说过妻子是南方人，不会做、也吃不惯西北饭食，而且两人平时都非常忙，家里很少动烟火。想必他也很馋念家乡美食。
网上有位博主发表了一句“人生金句”：“只要你不主动联系别人，就不会有人联系你，说明你在别人心里是一个没有价值的人。”看完众多评论，见网友纷纷认为这句话绝对是人间清醒、现实真相。我不否认这句话有一定的现实性，但的确也有失偏颇。在大多数人以现实功利为准则待人处世时，也总还有一些人认为情义无价、高贵的灵魂无价。比如小徐，一个自身非常优秀、年轻有为、事业有成，居于金字塔中层的人，对我们这样在金塔塔底层的人能有何图谋呢，无非是我们都有一颗真诚善良的心，都是有情有义的人。
三
人在家中坐，客从天上来，自然是非常惊喜，不亦乐乎。但当我们走出家门，即使无意与人交往，也会在不知不觉中与人发生联结，特别是遇到一些美好的人，让人如沐春风，印象深圳。
我们每周会去小区健身活动中心打一两次乒乓球，特意选择在工作日白天，想给喜欢打兵乓球的上班族留多一些资源。经常能遇到一家三口，还经常恰巧邻桌。夫妇大约六十岁左右的样子，儿子大约二十五六岁，一只白色可爱的博美小狗欢快地跟随左右。我猜测他们是夫妻都退休的中产家庭，他们的儿子有时不来。有次见面打招呼，我说今天儿子没一起来呀，女士说儿子今天有课，是英语老师。这位女士时常面带温柔微笑，眉眼弯弯，先生和儿子看上去都很内敛，但他们的眼神和微笑流露出内在的善意和良好修养。临桌打球时，遇到对方小球越界，我们都会马上停下来去为对方拣球。他们打得很专业、很精彩，我们休息间歇会坐下来欣赏、叫好。对我们这种初级水平，他们也不吝叫好鼓励。在这不算宽阔的空间里，我们虽久处，却不厌、不別扭。
只要对他人抱有平等、尊重的态度，对他人持有兴趣，就会发现很多貌似普通的人，其实很不简单。这就不得不说一位常常晚饭后在小区文化小广场唱歌的大姐。小广场上中老年人居多，有的演奏，有的跳舞、有的带小孩玩、有的看热闹、有的刷手机、有的发呆……一片欢乐祥和，人人自得其乐。这位唱歌的大姐六十岁左右模样，梳着简洁的发髻，化着淡淡的妆容，喜欢穿现代改版旗袍，面前是落地支架，麦克风和手机都架在上面。说实话她唱得不算好，还常跑调，似乎没有人留意听，甚至可能还有人窃笑或皱眉头，但她是那样自信从容、气定神闲，那种超然之气很是动人。她似乎只是在享受唱歌的快乐，只为自己而放歌，根本不在意唱得好不好、有没有听众，也可能只是为了排遣寂寞或疏解心中积郁。有天晚上散步经过小广场，忽然被她的歌声吸引，悄悄走到近旁欣赏。一首《望月》，她唱得那么深情投入，从未有过的好听，也没有跑调，曲终，我由衷地鼓掌。她浅浅微笑着向我道谢，又邀我唱歌。我赶紧摆手：“我唱得不好，而且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唱过，不行的不行的”，她用真诚鼓励的眼神看着我：“唱歌就是图个痛快，又不是开演唱会，没事的，你随便唱就行了。”可能当时我心里也正好有一些郁闷的情绪需要释放，所以还是勇敢地站在了话筒前面。请她帮忙点了歌手含笑的《飞天》。一开始有点紧张，随着感情的投入而渐渐放松，待我唱完，居然有好几个人鼓掌，大姐更是由衷地夸赞，眼中闪着点点兴奋。这对我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突破，更是一次愉快而特别的体验。真是感谢这位与众不同的大姐呢。以后只要遇到大姐唱歌，我都会驻足听一会儿，并为她鼓掌。大姐又邀请过我唱歌，但我以喉咙不舒服谢绝了。
四
每个人都是一颗独一无二的星辰，都有自己的坐标和光芒。在人群中，我也在闪烁着自己的光，传递着自己的善意。我为维护社区文明美德尽着一点薄力，比如看到有人把垃圾袋、杂物、烟头什么的丟在公共区域，会拍照发到物业群里，不客气地提出批评，并要求物业及时处理；比如正好站在电梯门口时，为别人按住电梯开关，微笑着等侍别人进出；比如与别人无意间目光相撞时，率先绽放一个善意的微笑；比如物业群里有人发出某些小小的紧急帮助需求，如谁家有小梯子、谁家有强力万能胶、谁知道附近哪家茶餐厅比较好等等，只要我能提供帮助的，都会及时响应。当然，其他邻居也一样。
今年春节前，我还与邻居有过一次小小的互动。春节前进行了一次家庭物品大整理，有几件东西自己用不着，扔了又可惜，比如未开封的品牌彩铅和彩铅纸；九成新，质地做工优良，外观漂亮时尚的便当包和通勤包等。我想到把物品拍照发到物业群里，看看有没人需要。跟老公一说，他立马反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再说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谁稀罕，你这不是寒碜人嘛，赶紧丟掉算了。”我说：“不是自己不喜欢的，是用不到的，而且东西品质都很好，就那个便当包，还是在网上挑花了眼才选到的，再说这里也有不少像我们这样经济水平的家庭，说不定就有人正好需要呢。”我还是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了，结果很快就有人在群里响应认领。有位年轻先生晚上来替妻子拿通勤包，带着一瓶洗手液，说家里囤了很多瓶，一时用不完，我愉快地道谢收下，真觉得美好呢。老公说：“这样的结果我还真没想到，你做得漂亮！”
依我所见所感，大部分邻居都是文明素养很高、很善良的人，称得上“美邻”。不可否认，有少部分邻居的确文明素养低、公德心欠缺、狭隘自私、麻木冷漠。而这与整个大社会的状态是一致的。对这种恶邻，仅仅谴责是没用的，最好的办就是让他们受到制度的惩戒。
说到现代都市邻里之间的人际关系，很多人不加思索贴上冷漠无情的标签。恶邻毕竟是少数，像我前面说到的那些美邻，才是主流。
有人说邻居之间对面多年不相识，所见邻居大都是一副高冷模样。那么你自己呢，何曾先向别人绽露过一个笑脸？我对这种现象是完全能理解的，大家来自天南地北，彼此非亲非故，有天然的戒心，无可厚非。而很多年轻人辛苦工作一天，下班回家肯定已无多余热情，关起门来独处放松也是十分必要的，也无可指摘。另外，现代人自我空间和边界意识增强，人与人之间彼此保持一定的距离是必要的，我认为这是一种进步。
只要不是真正的恶人，内心应该都有温暖和善良在的。我相信，在一些非日常的困难和危险面前，人们内心的热与善一定会爆发出来。很多上热搜的普通人爱心事例就是证据，不胜枚举。
如果你觉得周围很冷，何不自己先燃起火；如果你觉得周围没有爱，何不自己先发出爱。
有一天，我在网上刷到某个有趣的视频，更有趣的是那些幽默绝妙的评论，爆笑过后有事出门，在电梯里遇到几个人，都是不苟言笑的样子，我忽然猜想，这其中哪位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刚刚让我笑得肚子疼的评论的主人，我捂着笑偷偷观察。我觉得这些严肃冷漠的面孔后面，可能藏着有趣善良的灵魂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