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散文)
血色的液体悄无声息地在父亲的脑子里浸透,蔓延,犹如毒液,将给父亲带来灭顶之灾。几日前,父亲一次意外的跌倒触碰到头部,某一根细小的血管破裂,血液开始向外浸淫,先前只是头晕、站立不稳,继而意识有些模糊,送到医院,拍片检查时意识已恍惚迷乱。
马医生指着胶片上父亲的脑部轮廓结构,在积液的地方指指点点。我才大概看到,在父亲大脑的某个夹层里,一片长形的黑影乌云般密布着。“积液还在不断产生,如若不及时排除,病人随时都有生命危险。”马医生言辞诚恳,坦直,毋庸置疑。
姊妹几个虽然意见一致,但仍然心存顾虑:一个八十三四岁的老人,会不会经受得住手术的折腾?旁边又有病友举例:前几天刚有个七十多岁的长辈做手术,没下手术台就……我们姊妹几个短暂商量,决定尊重马医生的建议。
在往重症监护室转移的几分钟里,父亲由于意识迷离,小便失禁,继而又大便在床。我们七手八脚地忙乱着擦屎刮尿,拆换床单铺盖。此刻,异味儿很快窜起,向房间弥漫,靠窗口的病友急忙打开窗扇流通空气,无奈、谅解让病房的气氛瞬间和谐了许多。有病友还给父亲开玩笑:老傅,现在你是躺着进去手术,没准儿手术后站着就走出来啦!父亲也许听到了,也许没有听到,大家都迎合着笑或点头说对。
可能还是对医疗知识普及不够,亦或是误会。当马医生从父亲头顶的一个部位开口插入导液管,积液奔涌而出,那片密布的乌云正从父亲的脑际里消退。我们在手术室门旁的轮椅上坐下站起来,站起来坐下,心神不安,甚至想象着手术打开脑瓢后,那些积液会不会乱溢乱流?会不会因为开刀手术触击到脑部的某个部位?能不能安然走下手术台?把手术想偏了很远。
马医生从手术室出来,整个人像刚从瓢泼大雨里走出来,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戴着的口罩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他摘下口罩,舒缓了一下呼吸,略有些疲惫地对我们兄妹几个说:手术很顺利,你们不用担心。这正是大家所望,一时找不到适宜的感念之词,只有不断地重复着那句感谢的话,自己都觉得苍白俗气。有护士跟过来说:马医生,那个19床的病人啥时候进手术室?马医生迟疑地看了看表说:先进行麻醉,半个小时后进行手术。我不解地问:马医生又要上手术了,您这身体能顶得住?马医生笑了笑:还行,不能让病人等着咱呀。护士答应着马医生,半开玩笑地跟我们说:这小手术对马医生来说小菜一碟,他一天最多时能做四五个手术呢。我愕然地看着马医生匆忙远去的背影,敬意油然腾升。
两个弟弟得知父亲的手术只是从头顶开了个拇指大小的刀口时,才忽然觉得担心有些过分。父亲被推了出来,虚弱地闭着双眼,从神情上看不出与手术前有啥明显变化,倒是头上多出来一条血色的导液管,稍往身体下部也伸出一条排尿用的导尿管。姊妹几个轮换叫了几声父亲,他依然闭着双眼,如在梦中。几个身着深绿色服装的护士,左右前后护着父亲专用的移动病床进了重症监护室,然后将门掩上,闲人免进。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在重症监护室外随时听从传唤,配合重症监护室的医务人员为病人准备些卫生纸、尿不湿、粥饭之类的日常琐事,里面的病人如何吃喝拉撒?特护怎样特护?重症监护室外面的人不得而知。
其实,这些日常琐事,有一个成年人值守在此即可,却往往多个或者举家大小昼夜值守。监护室外的走廊里就常显得拥挤不堪,长椅、折叠椅、凳子、马扎、提包、暖瓶……紧挨紧挤满了走廊。
入夜时,看到身旁一位年轻人靠墙站着,似睡非睡。我轻轻拍了拍他,示意他坐在我的折叠床上歇一歇,他没客气,重重地砸下来,我们简短交流。年轻人说:这两年一直在南方打工,因为疫情迟迟不能回来与家人团聚,这次母亲住院了,正好疫情轻了些,立即动身坐飞机转汽车,回来时母亲已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年轻人心存愧疚,叹息道:平时在家的时间少,没机会孝敬她,这回来还没见面她又进了医院,眼下想给她做些啥又搭不上手,心里特别难受!我赶忙将一块纸巾递过去,年轻人擦着泪不好意思地说:让您见笑了!我理解,这个时候,哪怕让他在重症监护室外面熬得头昏脑胀、晕倒在地,哪怕是帮医务人员推推病床、拿一拿药品。尽管对监护室里面躺着的病人没有多少作用。
因为要去放射科做CT,我被破例允许进入监护室协助护士。监护室并排放着几张移动床,几个护士都是20岁左右的青年,有的在给病人换尿不湿,有的在给病人喂饭。我走到父亲身旁时,一个活泼的小护士正忙着给父亲旁边的一个病人从嘴里往外掏痰液,边掏边温和地提醒病人:大爷,有痰要及时咳出来,不能咽下去,对身体不好。
父亲刚刚拉过大便,一个略胖些的小姑娘动作麻利地将便物卷进垃圾桶里,另换了一副手套给父亲拆换身体下的铺垫。我看到尿管下端一个方形的塑包里鼓起了茶色的液体,塑包面上印着的蓝色表格特别明显,我注意到表格值班护士栏目里三个墨色手写的工工整整的字:崔晓莹。表格、名字与茶色的液体只隔一层薄膜,像一张名片,更像一张责任卡。我欲弯下腰去往尿盆里开放液体,小护士却抢先一步说:大哥,让我来,你别把这尿液沾到了手上。她边放液边向我解释:大爷这两天身体缺水,明天以后就可以逐渐喝点牛奶和米粥了。
一直到父亲出院,那个塑包面上表格里手写的“崔晓莹”三个字在印象里不断跃动。也不知道崔晓莹是哪位护士?是在为病人掏痰的小护士,还是帮我父亲擦屎送尿的小护士,还是另外的那位护士?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他们将在这个青春张扬、多彩多梦的黄金时节,以特护的身份去填充这一段美好时光。重症监护室,因为有他们忙碌晃动的身影,显得特别的鲜活,蓬勃,温馨如家。
望着父亲头顶渐渐愈合的拇指大小的刀口,禁不住用手轻轻抚摸着,内心忽然缓释了许多。脑际里听到自己在说:父亲,你终于从昏迷到清醒,重新回到我们这个家庭中,回到了我们情感的指望中!想到母亲20年前溘然长逝,想到不久前刚刚辞世的一位至亲的人,我轻轻地抱着父亲的头,禁不住轻声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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