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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桥镇上的魔术师(微型小说)

2023-02-05 19:39:45 原创 文学评论 手机版
那天夜晚,我们整个土桥镇的人统统都失眠了。

  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股辛辣呛人的旱烟味。已快深夜十一二点了,毫无睡意的人们,一个个像反刍的老牛一样圆鼓着眼睛,高喉咙大嗓、唾沫星四溅地议论着不久之前,马戏团演出的情景。

  我们围在三子家门前的土槐树下,像门廊里的大人们一样,唧唧喳喳慨叹着,七嘴八舌争论着。是啊,对我们这一群十一二岁的小屁孩来说,刚才发生的一切太神奇了,简直像一个个充满神迹的梦。那只会做算术题的山羊,那些在驯兽员的皮鞭指挥下钻火圈的老虎、狮子,那被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劈成两半的金发女郎,当然了,还有那个像是无所不能的魔术师……天知道,所有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月光照着我们身边狭长寂静的街道,远处传来一阵阵狗叫声,我们第一次感到,我们司空见惯的这座终年飘满尘土的北方小镇,好像跟平时不一样起来,周遭所有的一切,充满了那么多我们无法理解的神奇和隐秘。

  马戏团是中午来到我们土桥镇的。不过,早在三四天前,我们就看见了贴满大街小巷的演出海报。更早之前,我们就听到了马戏团来我们土桥镇的消息。那天中午,太阳刚一露头,一辆大卡车开进了我们土桥镇,不久我们看见车上下来一群衣着新潮怪异的人。男人打着领带,穿着西服,女人们戴着叮当作响的大耳环,穿着花花绿绿的连衣裙,他们操着悦耳动听的外乡口音,走在我们土桥镇窄窄的街道里,我们第一次感觉到,我们祖辈居住的这座尘土弥漫的北方小镇,实在是太寒酸太土气太落伍了。

  太阳刚一偏西,马戏团演出的大帐篷就在镇子外面的空地上搭起了。我们看见了关在铁笼里的狮子、老虎,一只脖颈上纷披着长长鬃毛,威风凛凛的雄狮,在铁笼里卧着卧着,突然朝我们呲着锋利的牙齿,凶狠地嘶吼了一声。我们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但不久我们又心满意足地笑了。我们还看见,帐篷外面一个跟我们年龄差不多的孩子,骑在一辆独轮车上,边转着圈边灵敏地将手上的两只帽子不停轮换着戴在头上。我们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心里痒痒的,我们恨不得天马上就黑。

  那天傍晚,夜幕刚刚落下来,马戏团演出的大帐篷就被我们镇上的人围得水泄不通。我们手攥着软磨硬泡从父母那里要来的皱巴巴的五块钱,挤在密压压的人缝中,终于买来了门票进了帐篷。

  帐篷内,用长木板一级级搭成的观众席上早坐满了人,我们穿梭在人缝中,终于找到一个位置,可以站在木板上目光穿过前面一个个头顶,看见帐篷深处铺着红地毯的椭圆形舞台。一阵铃声响过后,演出开始了。

  那是多么神奇而美妙的夜晚啊!

  头顶旋转着的球形灯,五彩缤纷的光束将整个帐篷映照得幻若仙境,伴着欢快的乐声,两匹银白色的骏马登场了。它们先是绕着舞台兜圈子,紧接着马上的骑手身子直直地倒立在马鞍上,不久在我们的尖叫声中,前面的骑手一个腾空,身子稳稳落在后面的马背上;一个铁塔似的壮汉,张大嘴将一把剑从咽喉里一点点吞进了肚中,紧接着,他将一团燃着的火吞进了口中,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火被吐出来,还在燃烧着,似乎比以前更旺了;驯兽员“啪”一甩皮鞭,狮子和老虎排着队听话地钻着一个个火圈;那只山羊做起算术题来,似乎比我们校园里一些反应迟钝的学生思维更灵敏。我们大睁着眼睛,目瞪口呆,我们的灵魂好像一下飞离了我们的身体。不过,所有这些只是前奏,直到魔术师登场,我们的兴奋才算达到高潮。

  我们从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人。魔术师头戴一顶礼帽,拎着根手杖,白衬衣上一袭黑色燕尾服衬托出他挺拔颀长的身材,他脱帽弯腰向人们问好时,彬彬有礼像一位绅士。我们看见,我们镇子上的姑娘们用一束束深情的目光望着他,眼眶里湿漉漉的,闪烁着一种饥渴难耐的光。他戴着白手套的一双手多神奇啊,他举起手杖,说一声“变”,我们看见手杖变成了一把花雨伞,然后一把又被他变成两把三把四把,直到他的身边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花雨伞。他从衣兜里掏出块丝帕,“噗”吹口气,就在我们目光的注视下,丝帕变成了一朵玫瑰花,然后魔术师又掏出一块丝帕,蒙在玫瑰花上,又“噗”吹口气,揭开丝帕,玫瑰花变成了一只扑棱着翅膀的白鸽子。

  终于,令我们心旌摇曳的时刻到来了——有人推过一只大铁箱,一位身材窈窕的金发女郎被魔术师锁进了铁箱,只在箱外露出她的头和一双脚。魔术师举起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咔嚓一声将箱子一下劈成了两半。我们的心快要浮到嗓子眼,我们听见,观众席上的人几乎异口同声“啊”地尖叫了一声,但令我们惊异的是,那位金发女郎并没有死,她的头在一只箱子外晃动着,向人们微笑致意,她的一双脚在另一只箱子外左右摆动。

  “魔术师会分身术。”

  “不!他一定会巫术。”

  看着看着,我们禁不住叽咕争论起来,直到前面的大人们纷纷回过头,用凶狠的目光瞪着我们,我们才噤了声。

  那天夜晚,我们依旧围绕着魔术师争论着,直到大人们打着呵欠回家时,我们才在父母们的催促下,一个个回了家。

  第二天天一亮,我们起床后顾不得洗把脸,就一个个往镇子外面马戏团搭帐篷的地方跑。马戏团的人好像刚起来,一个个懒洋洋在帐篷外嬉笑着,打闹着。不远处,有个矮胖的女人在炉子上正做着饭,碗筷瓢盆就摆在她身边的土地上,看样子饭快熟了,锅盖上落满了苍蝇,那从锅盖缝里飘出的饭香味远远盖不住,远处飘来的铁笼里狮子、老虎那种食肉动物所散发出的一股股气势汹汹的腥臭味。后来,我们看见了魔术师。他像被人施了魔术样,像是猛然变成另外一个人,穿着皱巴巴的衬衣,眼窝深陷,头发蓬乱。他走到炉子前伸手揭开锅盖,捏了块肉片丢进嘴里,边咀嚼边向远处一个年轻女人抛个媚眼,还吹了声口哨。我们听见做饭的矮胖女人嘴里吼出一句粗野的叱骂。

  我们看着看着,我们心里酸酸的,我们忽然想哭。

  那天中午,任凭马戏团帐篷外的大喇叭声嘶力竭,不停吆喝着,我们坐在屋子里,身子动都没动。到了夜晚,据说马戏团帐篷里的观众席上,只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上了年纪的人。第三天一早,在我们还沉湎在香甜的睡梦中时,一辆大卡车载着魔术师和马戏团离开了我们土桥镇。

  许多年后,我们终于明白了,魔术师和马戏团与其说是自己离开的,还不如说是被我们“赶”走的。因为,我们无法相信,那些在我们的想象里高贵、无所不能的人,居然像我们一样,那样卑微、寒碜而艰辛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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