逮饽饽,吃面面(散文)
“这个死妮子,把我的饽饽逮了一个!”爷爷对来看望他的老爸骂道。
胶东人管馒头叫饽饽,老辈子人习惯于管吃叫逮。赶上冬至日祭拜先人,爷爷就让伯父家的堂姐给他蒸十个插枣饽饽,好摆成两座供儿,祭祀故去的奶奶。谁知牌位请出来了,香炉也放好了,两座供儿却摆不上了,十个饽饽缺了一个!
眼看到了掌灯的时候,香也该烧起来了,现发面蒸也来不及了,爷爷急得上了火。
“爹呀,少一个就少一个吧,才十来岁的孩子,一年到头也见不几次白面饽饽,哪有不馋的!我这就给我妈磕头告诉她,她孙女儿嘴馋先吃了一个,我妈肯定不怪的!”老爸说着就净手焚香,匍匐在地,对着奶奶的神主磕了三个头,叨咕着饽饽的事儿。
也是的,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苦日子,谁家的白面饽饽不是稀罕物!城市居民的粮本上,一个人每月才供应二斤白面,一斤大米,别说舍不得蒸纯白面的大饽饽,就连领回来的那点儿白面,老妈也得掺上老爸倒腾来的酱菜厂的下脚料——酱渣子蒸馒头。一揭锅,面相跟牛屎的颜色差不多,口感就更不用说了。不这样掂对着过,一个月的口粮就吃不到头儿啊!
按照胶东的老规矩,三十下晚儿吃饺子,大年初一这天肯定是要吃饽饽,以求这一年能五谷丰登。啊!白生生,宣腾腾的插枣饽饽端上来了,我们这帮小哥们儿的眼珠子,立马都掉到盛饽饽的笸箩里了!
哥哥们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连只有大年夜才能一饱口福的酸菜白肉炖粉条子都不顾了,我却舍不得这么吃。先用手指撕开饽饽的表皮,一点儿一点儿地揪着放到嘴里慢嚼细品。“真香啊!”浓浓的麦香瞬间溢满了口腔,冲上了脑际。等我慢条斯理儿吃完了饽饽再一看,笸箩见了底儿,汤盆儿精光光了!可我一点儿也不后悔,饽饽的麦香味儿,那可是当时我最喜欢的味儿,人说口留余香,一点儿不假,不用回味,起码也能香上一整天!
城里的日子不好过,屯子里呢?老妈不放心在阿城农村的表姐,想下屯去看看。下了从哈尔滨市区到阿城永源的长途汽车,顶着快晌午天的大日头,还有二十里地从来就没通过汽车的乡村土道要走。
“六月六,看谷秀”。已经是转过年的1963年了,看着土路两边大片的玉米,已经抽缨结棒,大片的谷子也正在拔出穗子,老妈不禁赞叹,“看来今年的年成不错,能吃上口饱饭啦!”
到了表姐家的屯子,日头已经歪了,晌午饭早过了。表姐安顿好两个孩子,正要下地,没想到小姨和我这个表弟进了门。
“姨呀,你要来咋不先写信告诉我一声,我也好跟生产队长说说,让他能派个马车接接呀!”
“哪用那么麻烦,这不来了嘛!”
趁着表姐和老妈唠着嗑儿的当候,我四顾着打量了这个家。一铺大炕,两个炕柜,哦,还是老妈当年给他们结婚的陪嫁。若不是有一张杨柳青胖娃娃抱鲤鱼的年画贴在墙上,真可以用那个成语“家徒四壁”一言以蔽之了!
“哎呀,姨,还没吃饭吧?你等着,我这就给你擀面去!”表姐说着撩起挂在碗架上的帘子,拿出一个大海碗就出去了。
擀打卤面招待来访亲友,这也是胶东祖传的待客之道,可表姐干嘛端碗出去了?
不一会儿,淌了一脸汗,呼哧带喘端着半碗面粉的表姐回来了,看着她麻利的和着面,老妈的话也直不楞通,没打弯儿地冒出来,
“是不是出去借面去了?”
一听老妈这句话,表姐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姨呀,啥也瞒不过你。怕你笑话,一年到头,队里分的那点儿白面,连过年都不能敞开了吃,我……我这是从大队会计家借来的。”
两碗面煮出来了,浇上一层连个蛋花都没有的豆角卤,我饿的嗓子眼儿早就伸出小巴掌了,不管不顾就开始狼吞虎咽了。可刚划拉了两大口,就看到表姐的那个也就是三四岁的小丫头,抱着妈妈的大腿闹着,
“妈,我要吃面面,我也要吃面面!”
老妈这时已经把自己碗里的面,拨到了空碗里一半儿,我也停住筷子,把我碗里的也拨进去一些。
“留着给俩孩子吃吧,我够了!”
再抬头一看,是四目滢滢的泪光……
窗外,园子里的几株大葵花,蜜蜂若即若离,在够着太阳的大花盘,金灿灿的黄蕊里寻觅。东篱旁满架的葫芦秧,都挂上了顶着白花的宝葫芦,还一个个在微风里荡着秋千,两人又会心地笑了。
(2022年12月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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