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囊里的亲情（散文）

一

　　

　　火车轮轨与铁轨的撞击声，像一首永不停歇而又略带伤感的离歌。我靠在车窗上，望着站台上母亲渐渐缩小的身影。六十九岁的母亲穿着那件褪了色的蓝布衫，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瘦小。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我才发现背包里多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母亲连夜煮的还带有余温的茶叶蛋和她自己炒的带壳花生。

　　初到广州的日子，我刚刚二十岁。租住的小屋只有十几个平米。夜深人静时，能听见隔壁租客的咳嗽声。我蜷缩在单人床上，把母亲为我洗过的外套盖在身上。衣服上还留着洗涤剂的清香以及阳光晒过的棉质香味，母亲在用手搓洗和晾晒时，一定用她的手捋过面前的花白头发，捶过自己酸痛的腰。

　　那时，父亲的来信总是很准时，每月一封。信纸是那种最普通的信纸，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他从不说什么动情的话，也没有更多的嘱托，只是絮絮叨叨地讲述家里的琐事：院子里桃树开花了，母亲养的那只花狗又生了几只小狗，有黑也有白，你妈说等你回来给它们取名字呢！邻居家的丫头不久就要出嫁了，问你可不可以回来做伴娘......这些平淡朴素的字句，却让我在异乡的街头眺望着北方而泪水长流。

　　妹妹比我小两岁，她寄来的包裹里，总有些意想不到的惊喜，有时是她亲手织的围巾，有时是她收集的银杏叶或者苦楝花儿，有时只是我们俩的合影。她说，姐，我把家乡的风景寄给你了，你在异乡还好吗？有没有想起爹妈和我？

　　春节回家的火车票总是很难买到。记得那年除夕，我挤在绿皮车的过道里，站了整整二十个小时。过道席地而坐的大哥递给我两个桔子，说，妹子，想家了吧？我点点头，剥开桔子，那酸甜的汁水在口中弥漫开来，像极了思念家乡时心中的味道。

　　回家推开家门的那一刻，所有的疲惫和艰辛都烟消云散了。母亲在厨房里忙碌，锅里炖着红烧肉，它的香气溢满整个屋子，又随灰白色的炊烟飘散到村子里去。父亲坐在藤椅上看报纸，见我回来，只是点点头，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回来了。”可我知道，他早已把我的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把家里的门窗也擦得锃光瓦亮。

　　妹妹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跟在我身后一蹦一跳的小女孩子了。她开始和我讨论人生理想，说起她的理想她的画家梦。我们常常坐在屋顶上，看着满天繁星，聊到深夜还不肯从木梯子上爬下来。她说，姐，你就像天上的那颗最亮的星星，虽然遥远，却我照亮和温暖着我，我也要做有思想有个性的女子。

　　离家前的夜晚，母亲总要为我收拾行李。她把煮好的茶叶蛋、腌制的咸菜、晒干的香菇萝卜干等等一样样装进塑料袋里。“外面的东西哪有家里的好吃！”，她总是这样说。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突然发现她的腰身已经不再挺拔，正如歌里唱的烛光里的妈妈。

　　回到城市，打开行李箱，发现母亲偷偷塞给我一包家乡的泥土。她说，想家的时候就闻一闻。我把它放在床头，深那次临行前，我带了包泥土放在行囊里，夜深人静时，泥土的芬芳气味总能让我安然入眠。这包泥土，成了我对故乡最真切的怀念，也是故乡留给我的最珍贵的宝物。

　　

　　二

　　

　　后来，家里人有了手机，视频通话时，母亲总要把手机举得很高，让我看清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张微笑的脸。“你看，你房间的被子我都晒过了”“院子里的桃子熟了，我用冰糖和细盐蜜了一坛子，等你回来吃”“你爸最近学会了用智能手机，天天看天气预报，说你们那儿天气可好了”。....这些琐碎的唠叨，成了我最温暖的牵挂和感动，我常常枕着它入梦。

　　再后来，父亲也学会了发微信，虽然只会发语音。他的声音依旧有些严肃，却总在最后加上一句：“你一人在外，要注意身体哦”。有天深夜，爸突然发来一段语音，说梦见我发烧了，他背着我去医院看病，你妈跟在我们的屁股后头走，赶都赶不回去。我知道，他是想我了。

　　妹妹开始在网上发表作品，她画的是我们的童年，画家乡的四季，画对远方的向往。她说，姐，我要把我们的故乡画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它是多么漂亮多么可爱。

　　几年后我在南方成家了，父母和妹妹千里迢迢地到广州来参加男方举办的婚礼。

　　当疫情来袭时，回家的路变得异常艰难漫长。视频里，母亲两鬓全白了，她戴着口罩，眼里满是牵挂和担忧。她每天都要问几遍：“老大，你那边情况如何？”“家里还有没有口罩？”“孩子和他爸都还好吧？”父亲则默默地往我卡里打钱，说：“多买点营养品，对孩子细心点，别舍不得花钱。”

　　我们虽然不能回家，而我一遍又一遍地收拾着我的行囊，心里想着，回家，回家，我要回荆州老家看我的父母和亲人！

　　

　　三

　　

　　两年后，我们一家终于踏上归途，母亲和妹妹一家手捧鲜花到车站来接我们，妹妹双眼朦胧，她拥抱着我，喃喃道，姐，你们终于回来了，家里的桃花都等谢几次了。我在人群里寻找，忍不住问妹妹:“爸呢？”

　　我们推开家门，桌上摆着父亲做好的饭菜，它正呼呼地冒着腾腾热气。原来他算准了我的到站时间，在家专心做好一桌子饭菜，我夹起一块红烧肉，熟悉的味道在舌尖绽放，泪水夺眶而出。

　　有天吃晚饭时，我对老公说，我可不可以不回深圳或者你把公司迁到荆州来？

　　儿子抢着回答，好哇好哇，我也想到荆州来发展呵，他姥爷举起筷子轻轻地朝他头上敲下去，好好读大学，将来像你爸一样，做个对国家对社长有用的人！老公举起家乡的糯米酒，为我父母酙满，然后举杯碰了个响，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

　　这年，我已经有四十岁了。在家乡的街道上漫步，发现很多地方都变了样变得认不出来了。曾经的中学扩建了，常去的供销社搬走了，儿时的玩伴都已各奔前程不见影踪。唯有村门前的一排排楝树一颗颗梧桐树依然挺立，树下的石凳上，就是爹娘搭着手棚、等待我们这些出门在外的孩子回家的地方。

　　我们一家又要启程了，母亲依旧在为我收拾整理行囊。这次，她塞给我一包家乡的茶叶，说：“想家的时候就泡一杯喝吧，你爸自己种的。”父亲则递给我一个长方型的信封，里面是他手写的家训：“做人要正直，做事要认真，待人要真诚。善待包容爱人和孩子！”

　　

　　

　　四

　　

　　火车缓缓启动，窗外熟悉的风景慢慢隐匿渐渐远去。我的背包里装着母亲月芽儿似的茶叶，口袋里揣着父亲敦敦教诲，手机里存着妹妹拍的照片画的画。这些，都是我最珍贵的行囊。

　　回到城市回到自己家中，迫不及待地泡一杯家乡的青茶。氤氲的茶香中，我仿佛看见了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看见父亲在老屋前修剪桃枝桃叶，看到到了妹妹在书桌前专注的身影。原来，亲情从未远离，它们一直围绕在我身边，温暖着我的每一个日子。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披着那件发白的外套，翻看父亲的家书，翻阅妹妹画的画。这些承载着亲情的物件，像一颗颗黑夜里的星星，照亮我以后的人生旅程。我知道，无论走多远，我都不会孤单，因为亲情永远填满我的行囊，伴随着前行。

　　生活依旧忙碌，但每个周末，我都会给家里打个电话或发视频。母亲总是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长里短，父亲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他的声音越来越苍老，但对生活的满足和对我们的期待却从不减弱。妹妹也会趁机和我分享她的新作。

　　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旅程，我们都是漂泊在旅途的旅人。但只要有亲情相伴，再遥远再艰难艰的路也不觉得孤单。那些藏在陈旧行囊里的牵挂，那些刻在心底深处的思念，那些永不褪色的温暖和感慨，都是生命中最绚丽的色彩。

　　每当我想家时，我常常问自己，亲情到底是什么？是母亲塞进行李的茶叶蛋和茶叶，是父亲工整的家书，是妹妹寄来的绘画，是视频通话时的一句问候，是隔离期间偶尔写的一首小诗，是重逢时含着热泪的拥抱.....所有这些，编织成一张温暖的网，托起我漂泊的人生。

　　如今，我也开始学着父母的样子，把爱装进包裹里寄给远方的亲人。给母亲寄去她爱吃的点心鱼干，给父亲寄去他需要的药物补品。这些包裹里，装的不仅仅是普通的物品，更是我对亲人的思念与牵挂。

　　人生路漫漫，有亲情相伴就不算遥远。那些温暖的回忆，那些真挚的话语和祝福，我一生受用永远铭记在心。无论前方的路有多远，我都能勇敢地走下去。

　　此刻，我坐在他乡的窗前，家里明窗净几，我抬头仰望天边的明月。月光如水般清澈，洒在我宽大的书桌上，照亮了桌子上的全家福。照片里，我们一家和父母亲人在桃树下依次而坐，靠得那么近，笑得那么灿烂。我知道，无论我身在何时何地，这份温暖都将永远伴随着我，填满我的行囊，照亮我的人生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