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驶入沟壑，面前一堆乱石，前方只有空荡荡灰白色天空。山里荒芜凋敝，寒风野蛮地拍打车窗。
“必须冲上去，不能顺河床下行。”我选择了生死一搏，指挥驾驶员驶向斜坡。驾驶员担心侧翻，我说大不了翻进沟里。于是，他轰大油门，北京七座车疯狂扭动身子，喘息着吼叫着，车轮几番打滑空转后，蹭蹭冒着青烟冲出困境。
豁然，我看见了远处的丛林，村庄，袅袅炊烟。
甘肃武山，我们在赶往偏僻山村的路上。
上级要求进山，对某处军用设备进行勘查测试。我带老兵严胜和驾驶员从天水出发，经过几小时艰难路程，来到村里找到村民张生诞，一起步行前往目的地。张生诞是基干民兵，部队雇佣的设备维护员。
任务完成已是夕阳西下，我们留在生诞家过夜。
饭后聊天，我想起一件事来，告诉生诞：“父母离休住在干休所，家里缺个保姆。”他问明我的要求，随口答应帮我物色。
翌日，吃过早饭准备启程，生诞从外面匆匆回来，身后跟个女孩。他介绍：姓李，21岁，健康，听话，勤快。我抬头打量，小矮个儿，单薄怯弱，大脸盘小眼睛，发辫稀疏发黄，脸蛋儿上显着山里娃独有的红二团，一身朴素衣着透出破旧感。我问她话，发现她说话断句，结巴。
“这样的，能行吗？”我犹豫起来，问生诞父亲，想让他帮我说句推脱的话。没成想他却说：“这娃莫麻达，带上唠起。”
我尴尬地应着再考虑下，示意严胜收拾东西出发。当车子驶出百米开外，我忽然改变了主意，掉头回去，也不多作解释，带上女孩朝天水方向驶去。
路上，女孩晕车厉害，不断呕吐。见她脸色蜡黄，神情恍惚，我有些担心。到了连队，安顿她在客房休息，严胜打了饭菜送过去。我忙过手头事情，带着严胜去看她。敲门不应，推门进去，见她面朝墙壁侧躺着没有动静。那一刻，我甚至怀疑她是否还活着。
叫醒她，严胜热好饭菜端来，在我们劝说下，她勉强吃了几口。她结结巴巴告诉我们，从小到大没去过县城，顶多也就去隔壁村上看场戏。平日坐手扶拖拉机都头晕，更别说闷在这匣子车里。我让她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坐一天火车。她惨淡一笑，后悔出这趟门了。
二
去天水连队上任那天，首个打交道的算是严胜。出了火车站，排长和驾驶员来接我，车子行驶到市区街口，路边有个当兵的见我们车子驶过，紧张地停下脚步行注目礼，他身边跟个时尚女人。我扭头看清了兵的模样。“是我们的人吗？”我问。排长和驾驶员不敢回答，我决定要查清此事。
工作交接后，全连点名，我从队列里找出了那个兵。他叫严胜，解释说是母亲来看他，隔天就走。我不相信，分管排长陪我去了旅馆，见面证实了严胜的话。她母亲听到说她年轻，爽朗地笑着，一口浓重四川话告诉我：18岁生了胜儿，30上开始守寡。接着，我们请她到连队做客，一起吃顿饭，翌日安排专车送站。
严胜像个大男孩，性格有些内向。平时，排里班里安排什么干什么，踏踏实实。闲时，经常去食堂帮厨，炊事班长是他老乡，边干活边用四川话聊天。连队维修保养车辆，有时他也去打下手，几次见他蹲着水池边洗油渍衣服。
年底，老兵退伍工作即将开始，连队接到武山方向执勤任务。山里已经下雪，天寒地冻，官兵要风餐露宿好多天。我说老兵们就别去了，这次任务由后来者居上。会后，严胜要求参加，他说除了干部全是新同志，干起活来会很不顺手的。连长觉得有道理，说去几个老兵正好传帮带。
那次任务，几个排长带队我坐镇，近20天时间，我全程目睹了严胜的过硬表现。事后跟连长商量，决定留下他，争取转个志愿兵，在部队多干几年。能在基层当个兵头将尾，对于考不上军校的老兵而言，可谓天大的好事。老兵摸底谈话，告诉他这个意向，意外惊喜令他诚惶诚恐，可几天考虑后，他却表示想回去。说不管咋说哩，毕竟有个相依为命的妈妈在家里。
真不知如何诠释忠孝不能两全。成了职业军人，解决了回地方就业问题，在为国防事业做贡献的同时，可以接母亲来天水照顾，一举两得，忠孝两全。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都理不清。我再次给他考虑时间，最终他还是选择复员，理由是在部队稳定几年，迟早还得回去，岁数大了更不好找工作。
送复员老兵上火车那天，雪花飞舞，天地间铺开干净的稿纸，列车像一支炭笔抒写着人们各自的未来。站台上，大家拥抱，哭泣，道别。严胜不愿放手，鼻涕眼泪蹭我一脸。他嘤嘤地说：“指导员你等好了，等我找到了稳定工作，一定来看你的。”
三
火车上，小李坐在窗边，迷茫地望着远方，一脸失落表情。我给她吃了晕海宁，劝她睡一会儿，她摇摇头，一声不吭。看着她脸上两行湿漉漉泪痕，我开始后悔，当时为什么要返身带她出来。
我不以貌取人。单说当保姆这事儿，明显的她没做好思想准备，心理上没有完全接受，对离家出走还不适应。这种状况带回家，有可能几天后，她找个理由提出要走。最怕的是等我走后，她提出回家的要求，让我父母如何是好。我甚至担心她会不会到处乱跑，人生地不熟的跑丢了，那可就麻烦大了。越想越担心，我决定纠错止损。在家这几天，带她走走看看，见见世面，归队时送她回去。
进了家，向父母说明情况。父亲有些不满意，说：“没干过保姆的娃娃还用你找，我让老家随便哪个亲戚的娃娃过来很容易。”
母亲甚至怀疑我是否突发善心，半道儿捡了个无家可归的人。我赔笑任由奚落，无话可说，直到父母与小李交谈后，气氛才好起来，父母脸上显出轻松自然表情。母亲说：“让娃娃待几天吧，熟悉熟悉咱们家，我们也了解了解她。”我算是松了口气。
家里，院里，所里，母亲走到那里都带着她。象棋，门球，电影，父亲参加各种活动都让她陪着。我去街上采购、去厨房干活，也都叫上她。几天下来，小李不在拘束，像家人一样随和。周六晚饭，加了菜上了酒，小李开心地也喝了几杯，亲切叫着叔叔阿姨，结结巴巴讲了不少农村的事。饭后她说有点儿醉，先回房间休息休息。
不多时，房间里隐约传出哭泣声。父母见状赶忙进去，见她捂着被子，满脸泪水，满头是汗，问什么都不应声。于是，我决定提前归队，开始收拾东西，尽快送她回去。父亲训我：“事情没搞清楚，怎么能让娃娃走。”是夜，母亲搬进小李房间住了。
第二天，母亲告诉我们：娃娃想不通，觉得城里生活这么安逸，这么丰富，这么高档，相比她那里的人，祖祖辈辈简直算白活了。农村跟城市的差别颠覆了她的认知。她为自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见过而伤心。我明白了，这是自卑、无奈与怨恨。
父母心生怜悯，深深叹口气，跟我商量：如果娃娃愿意，就留下吧！我去征求小李意见，她愿意留下，保证把二老服侍好，伺候好。
之后，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独自归队了。
四
一年后，我探家回去。刚进大院，远处有人喊着哥朝我走来。我停步细看，原来是小李，差点儿没认出来。她提着盛满矿泉水的铁壶开心地笑着，白了胖了，也长个儿了，留着漂亮发型，穿件鸭蛋青羽绒服，成熟而大方，感觉像个城市姑娘。跟她聊天朝家走，发现她说话不怎么磕绊了。她说：“叔叔每天让我给他读报纸，而且要用普通话，不能打磕。”说着咯咯笑起来。
父母告诉我，小李干净勤快，眼里有活儿，家里铺的盖的用的，样样洗的干干净净，摆放的整整齐齐。前院种了花后院栽了树，还能挑担子施肥，门前荒废的那块地也种上了蔬菜。休息时候，陪父亲看电视或独自看书学习。
父亲一辈子就喜欢吃面。有时为吃上手工面，得麻烦远处的老乡来家里做。小李知道后，保证只要她在这个家，随时都让父亲吃上现擀的手工面。之后，无论早晚不管什么要求，只要父亲说一声，一个钟点内，一碗香喷喷的面端上餐桌。父亲得意地告诉我：“宽的细的、长的短的、揪的扯的，换着花样吃，真是吃美啦！”
小李让家里变样了，家庭气氛活套了，大家有说有笑，改变了过去单调无聊、老气横秋的日子。我暗自兴庆捡了个宝贝。
转业那年再回去，家里换了保姆。母亲告诉我，小李年龄大了，你爸给她介绍个小老乡，俩人结婚成家，在咸阳开了家超市。后来，又在广场路盘下一家饭馆，接来家里人一起做特色饭菜。如今有房有车，日子红红火火。父亲指着桌面玻璃下的照片说：“这就是小李的儿子。小家伙很懂事，经常来咱家住，跟我们可亲啦！”
我跟小李通了电话。意外的是，她在开车去甘肃武山路上。我再三追问，是自己在开车吗？一旁父亲插嘴：“是沃尔沃，我推荐她买的。”搁下电话，我讲了接她来家时那种绝望情形。
父亲介绍道：“人家每年开车回老家几趟，给超市收购特产。还要开车进山里，采集饭菜花样，选择食材。”末了瞪我一眼，纠正道：“你肯定是记错啦！”
我想象不出小李涂口红戴墨镜、伴随劲歌节奏驾车飞驰的样子。实际上，我眼前显现出的是那个脸色蜡黄、神情恍惚，拎着塑料袋不停呕吐的农村女孩，以及那伤感失落、可怜巴巴的样子。
五
汶川地震后，我想到复员回去的那些四川兵。离开原部队太久，只能通过网上搜索到转业地方干部，进而联系上个别复员的兵。他们都安好，只是都不知严胜的情况。后来炊事班长打通我的电话，他听战友说我在找他们。如今，他在北京一家川菜馆做厨师，老婆女儿都跟在身边，一切都好。问起严胜，他平静地说：“没地唠，好多年前就没地唠！”
我“啊”地一声，大脑一片空白。
严胜复员后，在家闲待了一年。之后，跟朋友合伙开了家摩托车维修店，经营两年关了门。当时谈了对象，急着赚钱结婚，经人介绍去了外地矿上干活。开始很不错，过年回家还请几个战友聚了一次。再回矿上不久，遇上井里事故，提升绞机失控活活摔死了。至此，我悲伤，唏嘘，久久沉默。
这些年来，我们为事业为生活，饱经风霜，砥砺前行。到如今学着掂量过往、感悟人生时，陡然发现这一路的坎坷磨难、吃苦受罪，原来都是命运本身，而并非抗争命运。真正改变命运的只是那些不起眼的路口，以及我们不经意的选择。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如棋局，成与不成，只关乎于落子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