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悔的十年（散文）

“我愿做蜡烛，燃烧自己照亮他人！我愿做园丁，默默无闻，修枝剪叶，栽花植树！我愿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是一直以来许多优秀教师们神圣的誓言。曾几何时，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梦想，而且尽己所能努力去达成夙愿。而今在教师这个岗位上辛勤工作三十年之后才了悟，那些誓言其实并不是我的追求。做“人类灵魂工程师”，太高大上了，自己的灵魂还需在漫漫人生中不断地修正，怎敢妄言去建构所有学生的灵魂？做“燃尽自己的蜡烛，默默无闻的园丁”，这样的人生好像又太悲催了，到这世间走一遭的最高目标不应该是活出自我吗？思考了三十年后我得出了自己的答案：我可以是蜡烛，但这蜡烛首先是点亮自己，然后才去照亮他人；我可以是园丁，但这园丁培育花木的同时应该实现自己对于园艺设计的奇思妙想；至于灵魂工程师嘛，我自忖能力有限，还是算了吧，更愿意做学生可以交心的姐姐、妈妈或忘年交，分享喜悦，分担忧愁。我是一名教师，虽然普通但却不平凡，无数的学生充实了我的人生，促我思考伴我成长。我的生命因此而五光十色，我的人生因此而不同凡响！

　　1993年从包头师专外语系毕业之后，和当时许多的年轻人一样，我怀揣梦想，希望自己能够如一条充满活力的大鲤鱼在改革的大潮里自由地游弋翻腾，直到有一天可以奋力一跃跳过龙门去见识更加广阔的新天地，而不是去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中学英语教师，无波无澜地度过此生。所以毕业后我参加了不同工作岗位的招聘（羊绒衫厂、大型国企、合资企业），还算幸运都顺利通过面试。正思忖何取何舍时我被告知根据我的毕业成绩可以分配我到包头市第一中学任教，原来的诸多美好设想如沙丘里的城堡遇到了狂风瞬间消失，要知道这所重点中学可是我学生时代渴望考取而未能如愿的学府圣殿啊，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做出了自己人生中最正确的一次决定——去一中报到。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初为人师的我激情澎湃，憧憬着要倾尽全力去成就自己伟大的教育理想——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可是正如俗话说得好：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担任初二两个班的英语教师仅仅一个学期以后我就被指定为其中一个班的班主任。我信心满满，一厢情愿地笃定“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这一颠扑不破的真理，觉得我的倾情付出一定会换来学生们的丰厚回报：优异的学习成绩、团结向上的班集体。刚开始的一段时间班级的各个方面似乎都进展顺利，我和学生们相处融洽，打成一片。课间操结束后学生们总会围在我身旁，有的甚至会搭着我的肩膀嬉笑着说：“戴老师，你哪像个老师啊，你更像我们的姐姐！”可不是嘛，论年龄我只比他们大八岁。不费力气得来的欣欣向荣、风平浪静不禁令我有点儿沾沾自喜，当班主任也没什么难的嘛。可是问题很快显现出来：这个班之前的班主任是位非常严厉的男老师，教训起学生来能把墩布杆儿打断，木屑横飞；而我的柔声细语和可拘的笑容就如春风化雨，使得这些久旱的小苗吸饱水分后恣意生长，枝节蔓生。有一次，上晚自习前的间休时间，班里的几个男生因为一个同学被高二的一名男同学欺侮而群起攻之，挥舞着凳腿儿、墩布把儿等武器一直把这个学生追出教学楼，追出校园，追到校外的大街上。整栋教学楼里的学生们如平静的海水被这一阵飓风搅动翻滚，变得沸反盈天！文革期间挨过批斗的老政教主任看到这阵仗惊慌地问发生了什么，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特殊的年代！保卫处的老师们一起出动才平息了事端，我这个任教不过半年的新人因此而一夜成名！这样的爆红是我始料未及的，也是我所不能接受的。一天天的兢兢业业，一日日的苦口婆心，无数个披星戴月的早出晚归，换来的竟然是这样的结果！失望、挫败、屈辱、委屈如一阵急雨向我劈头盖脸地打来，泪水模糊了我的隐形眼镜，世界变得混沌不清。当我极力睁大眼睛瞪视着那几个闯祸的家伙，质问他们该如何悔过时，朦胧中居然看到他们脸上顽皮的笑意，分明是在暗示：我们没有错，你无伤痛痒的批评几句不就完事儿了，难不成你还会打我们吗？那一刻我才明白：以为只要有爱就可以成就一个优秀教师的想法是多么幼稚，爱的付出是需要方法的。

　　两年班主任带出的第一届学生虽然让我吃尽了苦头，但自己和学生们的感情却很深厚，时至今日我还能记得起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同学们成年后我们再相聚，这个说：“戴老师，我选择师范英语专业就是因为想要成为你”；那个说：“戴老师，我媳妇儿和你一样大大的眼睛，圆乎乎的脸”；左一声戴老师，右一声戴老师，我被叫得晕乎乎的，那一刻觉得“戴老师”是多么动听美妙的称谓，好幸福！哭也好，笑也罢，曾经的过往都成了挥之不去的珍贵记忆。

　　第二届学生我从初一一直带到初三毕业，这时的我自觉经历了两年的历练之后成熟了，经验丰富了。可是也许是性格使然，班主任大大咧咧，学生也就带的随随便便。所有代课的老师都反映在我们班上课学生都很活跃，课堂气氛非常好，可就是有些随便不太好管理。我自以为那是他们在张扬个性，不必太过拘束。直到有一天我进班管理自习课，发现十多个成绩好的学生都不在教室里，问谁都说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半节课后他们都回来了，一个个低眉顺眼地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起初我问干什么去了，个个低了头不作回答。不断的追问下胖胖的学委站起来，眨着黑亮而纯真的大眼睛，带着荆轲赴秦时的勇敢告诉我他们去找校长谈判了。他们向校长详细陈述新近换来的化学老师存在的种种问题，清晰地罗列必须换回原来化学老师的种种理由。申述完毕后还“好汉做事好汉当”地加上一句：这完全是我们的个人行为，与我们的班主任没有任何关系！其他参与此事的同学此时都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我，意思是我们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保护你呢！唉，多好的孩子们啊！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看着那十几双勇敢而自豪的眼睛，我无话可说，只好让他们开始自习。过后校长找我谈话，告诉我找他提出抗议的孩子们口才一流，思维缜密，都是能考上我校高中的好苗子，一定要保证他们顺利升学才行，否则就是班主任的失职，压力山大啊！

　　这一届学生初三时我的爱情修成正果，决定嫁为他人妇。为了不使学生们的学习受到影响，我把婚期定在了年底，学生们放寒假的那一天。婚礼当天我真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而这美好的感受不是来自与我情投意合的新郎官而是来自我的孩子们！程式化的婚礼仪式进行过程中，餐厅门口突然走入两位身披绶带手捧鲜花的礼仪小姐，她们面带微笑袅娜而至。其中一位礼仪小姐用她那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宣读孩子们对于老戴的新婚祝福，另一位则把一大捧艳丽的鲜花送到我的手上。那一刻有一种感觉从心底慢慢升起，如腾起的蘑菇云越变越大，越来越浓烈———是幸福！被五十六个小人儿爱着的幸福！这幸福的闪电一定让那一刻的我光芒四射！我的婚礼因此而变得不同凡响、别具一格！走入新家看到的一幕让这幸福的小火苗瞬间燃成了熊熊大火，一幅油画赫然立于客厅的正中。那是一次课上我给孩子们描述过的一幅画。我告诉他们在某条街上的一个小画室里我看到了一幅油画，画的是一位身着红色旗袍，皮肤白皙，神态安然地坐着吹萧的女子；我告诉他们我看到那幅画时有一束柔和的黄色灯光从画的顶部投射下来，黑色背景下的红衣女子通体发亮，栩栩如生；我告诉他们那一刻我被那油画呈现出的难以言说的美所震撼......而此时我所描述的那幅油画就真切地矗立在我家的客厅里！不曾告诉他们那家小画室的具体位置，不曾告诉他们我新家的具体地址。此时画中的红衣女子不再清晰可见，满眼的泪水如薄纱笼罩了她！有一种感觉如火山熔岩从心底喷薄而出，越来越猛烈———是幸福！被五十六个小人儿爱着的幸福！我冲动地想要告诉身边的每一个人：知道吗？今天我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以后的日子里我曾搬过几次家，可无论搬到哪儿这幅油画都一直紧紧相随，始终置于卧室墙壁的正中位置，从未改变。

　　这届学生毕业后每年大年初五都会聚到我家，热火朝天地聊一个上午，中午一起聚餐再热火朝天地聊一个下午，直到傍晚大家才依依不舍地道别，相约明年再见。这个约会在十年后戛然而止，那是因为一个人的离去。我的大外甥也是我这一届的学生。那年大年初三他突然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某某同学走了。我问那是什么意思？他说你千万别着急，在北京的某某同学晚上酒后回家抄近道，跨越火车道时发生意外，被火车撞死了。一时间我呆若木鸡，手拿着电话一动不动地站着。继而放声大哭，涕泗滂沱，根本顾及不到电话那边的外甥在说些什么。听到哭声的女儿从厨房跑出来惊慌地问怎么了？像溺水的人要抓住救命的稻草我使劲抱住跑近的女儿，不断哭喊着“他死了，他死了......”，不断涌出的泪水模糊了我的眼，濡湿了女儿的衣。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哭累了，头晕沉沉的，手脚发麻，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架后的肉泥无力地瘫倒在沙发上。一个瘦瘦的小伙儿向我走来，浓浓的眉毛、黑黑的眼睛、憨憨的微笑：我结婚时他送我一只小巧的墨绿色台灯，嘴里讷讷地说这是他花一上午的时间选的，脸上是憨憨的笑；家里水管忘关漏了满地水，这小子正好赶上，二话不说脱了鞋就开始扫水，干完后臭脚丫的味儿弥漫在空气里，我笑他是臭脚大仙儿，他憨憨地一笑；上课捣乱他被物理老师叫到办公室挨训，脖子一梗怒目而视，一脸的不服气，见我进来立马收敛怒容，低头弓背，脸上露出憨憨的笑；前一年过年时和女朋友一起来拜年，许诺以后每一年都来，将来带着孩子一起来，说话时脸上是那憨憨的笑......泪水如汩汩的溪流缓缓地流过脸颊，流过耳根，噗、噗地滴落在沙发上，没有别的声响来打扰我无尽的思念！不愿再聚会，不愿再一次次的回忆！

　　第三届学生我只带了高一的两个学期，之后就去北师大读研了。这一年是我在中学教学生涯中的高光时刻，一年的时间里我们班几乎包揽了所有竞赛、比赛的第一名。包一中的高中是内蒙古自治区的重点高中，能够考取一中的学生都是各个学校的尖子生。这些孩子不仅学习能力强，而且有思想、多才多艺，但同时也都非常有个性，对于身边的人或事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解，不会人云亦云。面对这样一群个性鲜明、思想活跃的青年人，毫无高中带班经验的我开始时是有些忐忑的。我告诉自己要把他们当做平等的成年人对待，充分给予表达和表现的自由，把组织和参与学校各项活动的权力都交给他们，让他们做班级真正的主人。

　　一开学，学校就组织高一学生去军训基地进行为期两周的军训。这段时间我和他们一起吃饭、一起操练、一起休息聊天，彼此间的陌生感消失了，学生们渐渐争着挤到我身边，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笑个没完！军训结束前一晚有篝火晚会，各个班都要表演节目，这是评选优秀班级的最后加分项。学生们要求我和他们一起表演，这样显得与众不同从而可以拿到更多的加分。我欣然同意，并按照他们的要求卖力地和他们一起边舞边唱。晚会结束时，同学们都又兴奋又激动，信心满满地等待指导员宣布高一六班获得本次军训总分第一名。但是结果出乎意料，我们的总分屈居第二。听到结果的那一刻，学生们眼睛里的亮光如夜空划过的彗星瞬间消失了，一个个垂头丧气、没了精神。尽管我自己心里也很难受，但还是面带微笑地安慰大家以后再争取来日方长。一个女生满脸泪水，情绪激动地晕了过去。大家吓坏了，七手八脚地把她弄醒，然后送回营房。我坐在她床边，同学们围在一起。我告诉他们没拿第一确实很遗憾，但拿第一是我们此次军训的最终目的吗？难道没拿第一就意味着我们一无所获了吗？我问他们军训里都有什么收获，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大家互相补充，聊着聊着他们的眼睛又都亮了起来，脸上又洋溢出那充满生命力的灿烂笑容。躺在床上的女同学被一个男同学的滑稽相给逗得抿嘴一笑。我抱着她，拍着后背轻声说：我们一起继续加油！

　　返校后不久，我和班长小鲁分别被学校推选出来参加市教育局举办的演讲比赛。比赛结束，我获得教师组的第二名，小鲁获得高中组的第一名。她上台领奖时，台下的我坐得笔直，使劲地鼓掌，满脸自豪的笑，比自己得第一还要激动！

　　学校组织各年级的男子篮球比赛，只要有我们班参加的比赛，我一定会提早站到球场边，大声地为球员们加油助威，看得激动时还会把自己的“技战术”喊给他们听。刚开始，作为裁判的体育老师只是看着我笑笑，右手食指放到嘴边示意我噤声。后来实在是被我的忘我劲儿弄得忍无可忍，走过来不客气地说：悄悄看就行了，别瞎指挥。哼！瞎指挥？全年级第一名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学期末通知书上的评语是孩子们的最爱，因为每一个同学的评语都是一篇有关他或她的叙事散文，文中回忆每个人一学期里的成长点滴，肯定他们的每一点进步，记录他们的每一次闪光。去北师大读研后我和孩子们保持着书信联系，新班主任写信告诉我：有一天他进班管理自习课时看到孩子们趴在桌上哭成一片，一问才知道班长刚刚读完我的回信。学生们的眼神和行为明显地表现出对他的排斥，他一筹莫展，问我该怎么办。我安慰他只要真心付出孩子们都能体会得到，情况一定会慢慢变好。从那以后我不再给孩子们写回信，把思念封存到心底。

　　北师大毕业后因为家庭原因我从包一中调到了包头师院，成了一名大学教师。回顾过往，在包一中任教的十年间自己收获满满，每一届的学生们都留给我无数珍贵的记忆，使我的人生更加充实、美好！每一次课上的头脑风暴里我被点燃，我在成长；每一次活动学生的争先恐后里我被感动，我在成长；每一次的相聚学生们滔滔不绝的回忆里我被温暖，我在成长；每一张贺卡中发自内心的赞美与感谢里我被肯定，我在成长......感恩与学生们的每一次遇见，每一程相伴，是你们使我不断成长，成为更好的自己——一个付出爱同时收获爱的幸福的老师！如果有来生，我还愿做一名教师，一只亮丽的红蜡烛，一个志得意满的园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