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初醒时（散文）

长夏打着哈欠，眼皮还黏糊糊的就从春的怀抱里挣脱球了，抖落满身凉丝丝的露水儿，把滚烫的生命力“哗啦”一下泼满乡间的卡卡角角里。

　　阳光像个毛手毛脚的小崽儿，跌跌撞撞从枝叶的指缝里钻进来，在林间撒欢——扑到青苔上翻跟头，沾了满裤腿潮润润的绿意；伸出暖烘烘的手，挠得叶片“沙沙”笑得直颤；又把光斑搓成金铃铛，系在晨风凉飕飕的手腕上，叮叮当当晃出满林子脆响。

　　才踏进山林，就像跌进了香气四溢的醪糟坛。微风迈着小碎步哼着川江号子，把草木的味道调得活色生香：新叶怯生生舒展皱巴巴的手掌，青涩的气息像嫩胡豆刚剥开的清甜；野花们挤在小径两旁，踮着脚尖扬起裙摆，甜腻的香氛裹着蜜意往鼻窟窿里钻；泥土像个捂了多年的老泡菜坛子，偶尔翻个身，醇厚的体香混着腐叶的发酵味直往脑壳里冲。这些味道在鼻腔里推推搡搡，酸的、甜的、涩的，吵得脑仁儿都发晕。

　　恍惚间，去年的光景翻涌上来。她踩着轻快的步子，碎花裙摆扫过草丛时，露珠“啪嗒啪嗒”砸在脚踝上，凉得人一激灵。竹篮里的野花们挤来挤去，粉的花瓣蹭着她手腕，毛茸茸的触感像小奶猫的肉垫。她蹲下身时，蒲公英绒球擦过鼻尖，痒痒的；伸手够野莓，酸甜的果香混着她发间茉莉的淡雅，勾得人心里发软。山雀被惊飞时，翅膀带起的风掠过耳畔，还夹着几句叽叽喳喳的“抱怨”。

　　“吱——”树顶的老蝉扯着破锣嗓子一吼，林子里瞬间炸开了锅。年轻的蝉们扯起嗓门应和，叫声像烧红的铁锅倒了冷水，“刺啦刺啦”地烫耳朵；角落里的小蝉涨红着脸，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没拧紧的水龙头，“滴答滴答”漏着调子；调皮的家伙故意跑调，逗得叶片“哗哗”笑得打颤，震落的露水砸在脖颈，冰冰凉凉的。这满林子的蝉鸣混着松脂受热的焦香、柏树叶被晒透的清苦，把夏天的热辣灌进每一口呼吸里。

　　低头看，小径成了野花们的狂欢现场。蒲公英晃着蓬松的脑袋，绒毛拂过脚背，酥酥麻麻的；野蔷薇倚着石头，拿晨露当镜子，花瓣上的水珠映着天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三叶草勾肩搭背跳圆圈舞，绊倒的蚂蚁“窸窸窣窣”爬过脚踝，痒得人直缩脚。风一刮，花瓣打着旋儿扑到脸上，软软的、香香的，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

　　抬头望去，树木们正上演激烈的“长高争霸赛”。松树把针叶梳得笔挺，在热浪里发出“簌簌”的摩擦声；老槐树晃着满枝槐花，甜香混着细碎的“沙沙”声，像摇着蒲扇哼起童谣；藤蔓缠着树干往上蹭，“吱呀吱呀”的攀爬声里，还夹杂着撒娇的呢喃。阳光当裁判，光柱扫过树冠时，照得叶片油亮反光，烫得人手不敢摸。雾气躲在光柱后头，凉丝丝的气息若有若无，沾在脸上，润润的。

　　远处，鸟儿合唱团的表演热闹非凡。画眉清亮的嗓音划破空气，像摔碎的玻璃般清脆；麻雀叽叽喳喳的唱歌，吵得人耳膜发痒；啄木鸟敲树干的“咚咚”声，震得脚底发麻。松鼠抱着松果“咔嚓咔嚓”啃食，果肉的酸甜味混着树脂的清香，在热浪里飘散。溪沟水打着旋儿冲过石头，“哗哗”的水声裹着青苔的腥气，和着山林的喧嚣，奏出一曲滚烫的夏日乐章。

　　从日头冒红到晚霞烧天，山林的故事一刻也没有停歇。夕阳给万物镀上蜜糖色时，野花打着哈欠合拢花瓣，淡淡的花香渐渐变得浓稠；蝉鸣弱成温柔的耳语，混着夜露降临的潮润；叶片相互摩挲着，“沙沙”声像哄睡的歌谣。只有萤火虫提着暖黄色的小灯笼，“嗡嗡”的振翅声在耳畔轻响，守着这场长夏的美梦。我多想化作一缕山风，永远沉醉在这又热辣、又鲜活的感官盛宴里。

　　

　　梦醒时分，有布衣咏得《黄莺儿·长夏初醒时》与景和之，词曰：

　　

　　夏长初醒山知晓。

　　翠影风摇，花绽娇羞，幽径香浮，霞披林杪。

　　看那蔓草葳蕤，嫩叶新如扫。

　　竹篮轻挽佳人，慢踏芳丛，惊起栖鸟。

　　

　　清妙。耳畔啭蝉声，恰似弦音绕。

　　日斜光暖，雾敛烟消，流光漫染林悄。

　　应叹岁月如诗，任那时光好。

　　且共草木欣然，莫负朱颜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