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自己的童年（散文） ——《老了挺好》系列之七

邂逅自己的童年

　　——《老了挺好》系列之七

　　

　　今年的上海，梅雨季节比往年提早了12天，绵绵的细雨从6月上旬开始就下个不停，天空昏暗，弥漫着浓浓的水汽，与其说是下雨，不如说是喷雾，像是一张湿漉漉的大网包裹着城市。那如分子般细小的水珠珠非常地粘人，落在衣服上，很快就钻进布料里，在你不觉中将衣服打湿；落在皮肤上，一种莫名的凉气从汗毛孔渗透进了躯体里，顿感寒意逼人。因此，这期间人们很少出行，大街上显得空荡荡的。14日这天恰好是周六，午后时分，尽管天空中乌云沉沉，水汽还是氤氲不散，灰蒙的天幕上透着朦胧的纹路，但是久违了的太阳却出人意料的间歇性地露出了笑脸。人们就抓住这难得的机会，纷纷地走出家门来到了附近的小公园。

　　大约在3点钟的时候，我也耐不住寂寞，走出家门来到了公园。经过一周多连续地下雨，整个公园像是被洗刷了一遍，显得格外清新，尤其是专供健步走的猩红色游步道，在草地和绿树的映衬下，像是一条红色的飘带，婀娜动人，行走在上面，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我在这路上轻盈地走着，大约走了两圈的时候，忽听身后传来一种清朗且急促的金属摩擦声，那声音如一串被摇动的银铃，带着铁锈与时光摩擦的沙哑音由远及近。对于这声音我感觉非常的熟悉，但一时间又说不出是什么发出来的。就在我边走边想的时候，那声音却伴着风愈来愈近地直逼我的后背，还没等我回头看呢，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壮汉迈着急匆的步伐，手握铁棍，推着一只铁环（我们称它为“轱辘圈”）与我擦肩而过。我一看这滚动的铁环，内心里立即升腾起一股温暖而亲切的感觉。啊，轱辘圈！看到它，顿时一股激动的情绪直冲额头，恨不得立即跑过去，把它拿在手里，抱在怀中。因为就是这轱辘圈曾经伴随我“跑”过了4到14岁的儿童岁月，在这十年的光景中，它与我形影不离，是最亲密的朋友，以至于当别的孩子在屋檐下躲雨时，我仍推着它在积水里奔跑，在那水花溅起的光影里，映射的是一个患病的孩子对健康的渴望，对命运的抗争。它既是伴我最久的一件玩具，更是助我康复，使我能够正常地行走于世的“神器”呀！而这种“轱辘圈”，到现在我起码已经有五十多年没见过了。想到这，我迫切地想再仔细地看看它，可就在这一念间，那人已经走远了，拐弯了，看不见了。我忽然想到，这个游步道是封闭的，我只要是逆着走，就应该还能很快遇到他，于是，我立即转身朝着反方向走去。

　　果然，没走多远，就看到那人从前面向我走来。我立即停了下来，看着他一步步地走向我，那轱辘圈伴随着“啷啷”的金属声，沐浴着潮湿的空气，一圈圈地滚向我，并且在有水的地面上犁出了一道美丽的车辙。看着那轱辘圈，就像是一个早年与我失散的兄弟，正张着双手朝我跑来，愈来愈近，我看得也越来越清晰了。这显然是一个旧的铁环，上面已经锈迹斑斑，像是一个古稀老人被人助推着艰难地前行。我想，它的主人一定是个有心之人，把它留藏至今，亦或是从某处将其淘来的，今天拿出来遛遛。就在我全神贯注地看着它时，只见那轱辘圈突然向外一偏，就如一个孩子般倔强地扭头从我眼前飘过了，那亲切而熟悉的声音也随着壮汉带过的风飘过我的耳畔，快速地远去。我扭着身子回头望，那壮汉仍然推着轱辘圈急急地走着，道旁的树丛遮挡着，他俩时隐时现，很快地就看不见、也听不着了。一时间，我的心里仿佛被抽空了一样，在四周清冷空气的笼罩下，顿感一种莫名的凄凉。此刻我转念一想，若继续向前走，应该还能遇见它。于是，我又满怀希望继续地往前走去。令我极度沮丧的是，整整走了一圈，也没有再遇到，他们一定是在哪条岔路上回家了。我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头脑中的轱辘圈反复出现。在我的观念中，这种所谓的“轱辘圈”，应该是北方孩子才有的玩具，即便在我的家乡，现在也很难再看到这东西的身影了，绝没想到我竟然能够在上海的小公园里出乎意料地看到它。此刻，我的情感如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石子，思绪的涟漪就此迅速地扩散开来。

　　说起这轱辘圈，它既是我的一个玩具，更是我儿童时期的一个最亲密的伴侣。他陪着我度过了十余年的光景，这段记忆已经沉积在我的脑海深处，形成了不可更改的一段生命源代码。大约在我四岁左右的时候，看到外面有许多小朋友在玩轱辘圈，我就跟爸爸说，我也想要个“轱辘圈”。爸爸立即就答应了，说等过一阵子给我弄一个。过了不久，他果然给我带回了一个轱辘圈和一个推轱辘圈的铁钩子。这个轱辘圈是爸爸求厂里的师傅用钢筋做的，不仅做得很圆，连接口也用电焊焊接上并且用砂轮打磨得很光滑，最添彩的是在大圈上还套了四个小钢圈，这样一转起来就会发出“啷啷”的响声，推轱辘圈铁钩子的末端还做了把手，使得我用起来很舒服。从此，我就与这副轱辘圈结下了不解之缘。开始是在“圈儿楼”的空地里推着它跑，姥姥在楼上的外走廊看着我，后来时间一长，姥姥也对我放心了，我自己想去哪就可以去哪儿了，尽情地在家附近的大街小巷里穿来跑去。有时跟着小伙伴们一起玩，有时是自己在街上遛，反正不饿就不回家。随着我一点点长大，活动的空间也越来越大，不论走到哪，我都带着我心爱的“轱辘圈”：到小人书铺看书，我带着它；跟姥姥出去买菜，我带着它；到小朋友家玩，我带着它；到浴池洗澡，我把它放在门口，让售票的阿姨给照看着；后来上学了，我把它带到学校附近的同学家，等放学后，再推着轱辘圈回家；最难忘的是一次跟同学上市里的“百货大楼”闲逛，同学说，带着轱辘圈进大楼里不好，我就到商场外面的自行车存车处，给看车的老太太5分钱，让她给我看着。我的轱辘圈终于享受了一把自行车的待遇。

　　自从有了“轱辘圈”，我感觉日子也随着“轱辘圈”的转动，过得越来越快了，十年的时间里，我的轱辘圈载着我的梦想，先后滚过了“圈儿楼”、“六道街”、“后葛布街”、“十二道街”，最后它消逝在了去南台的暮色中······。相应的，我的学校也跟着发生变化：先是在“福民小学”，接着是“大庆四校”，“大官小学”和“北台小学”，到最后，我已经是一个14岁的少年了。

　　轱辘圈之于我绝不仅仅是一种玩具，它更与我的健康、我的成长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在我近两周岁的时候，爸妈发现我的腿有问题，两条腿不直，有明显的X型，经医院检查，确诊我患了佝偻病。这种病当时在我这个年龄段的小孩中发病率是比较高的，占比达20%，患病的主要原因是营养不良和缺钙造成的。为了治好我的病，爸妈想了各种办法，吃药、补钙和针灸、夹板辅助等都用上了，这样持续了两年左右，效果都不明显。我家有一张老照片，那是我四岁左右时，跟姥姥在照相馆拍的唯一一张合照。姥姥坐着，我站在她两腿间，她右手夹着烟袋，双手扶着我的胳膊。从照片中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来，我的双腿并在一起是略显X型的。为了治好我的腿病，姥姥每天将鱼肝油和钙片粉搅拌到大米饭里给我吃，这样一直坚持了有六七年的时间。同时，也就是在照这张像的前后，我有了心爱的“轱辘圈”，每天推着它奔跑，常常是汗流浃背。看着爸爸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我在心里十分的羡慕，每当我推着“轱辘圈”时，就感觉我是在骑着自行车飞奔。正是有了轱辘圈，我结识了更多的小朋友，每天的大多数时间都是跟这些“车友”们在一起疯跑。轱辘圈还扩大了我的活动范围，从六道街走到南站，从后葛布街走到十一道街。期间遇到电影院上映新电影，我也是带着心爱的轱辘圈花八分钱买票进去观看，这样的经历使得我比当时的许多孩子有了更多的见识。

　　佝偻病虽然导致我的双腿扭曲，但轱辘圈却在前面引领我的双腿快速地奔跑和稳健地走路。十年的轱辘圈经历使我领悟到：原来我们终其一生，都是在修复着残缺，追寻理想的圆满。可以想见，没有轱辘圈，我将很难走动起来，随着年龄的增大，康复必然愈加困难，更何谈接触和认识周围的世界，未来的命运如何都很难设想。正是由于常年的吃药和长达十余年的推轱辘圈锻炼，我的双腿终于恢复了正常。1972年的夏天，我家从“十二道街”搬到了南台，搬家前，我清楚地记得“轱辘圈”是放在楼下仓房里的，搬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它。现在想想，万物皆有灵，也许是轱辘圈看到我的腿已经好了，它也完成了应有的使命，便悄然地退场了。于是，这个跟随了我十余年的“轱辘圈”就与我离散了，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任何的“轱辘圈”。

　　此次在公园里偶遇这个中年人以及他推着轱辘圈的熟悉样子，唤醒了我对自己轱辘圈岁月的无限思念和遐想。在我的心中，那段推轱辘圈的记忆，是那样的鲜活生动，脚下的这红色的蜿蜒小路恍如一段时光隧道，那轱辘圈在这条路上的每一次滚动都是对过往场景的一次复刻，而我此次在这环形步道上的逆行，又何尝不是在时间的螺旋里与自己童年的一次重逢呢？原来所谓真正的成长，就是让一次次的过去记忆化作未来的年轮，留给后人去品味。如此，生命的意义才有机会彰显。现在，我虽已步入老年，但今天的际遇使我豁然懂得，童年从未远去，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着，走过的是道路，感受的却是不肯老去的时光。在未来的日子里，我愿带着这份童年的坚韧与憧憬，继续在人生的道路上稳稳地滚动着心中的“轱辘圈”，走好属于自己的不老人生。

　　2025年6月22日初稿写于上海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