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肉抄手（微型小说）

我是在鸡肉抄手店门口看到前妻的。当时我正准备进那家店，她刚好从里面出来。

　　是你！这么巧？我有点结巴地说。我们曾经在那短短的两年里，经常来这儿吃抄手。

　　是啊，这么巧！你不是说不回老家了吗？她回得倒很快，仿佛十年后在这儿遇到我，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我舌头打着转儿，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回答，她也沉默地打量着我。在彼此尴尬一会儿后，我侧过头，向店里面望去。好几张桌子，但只有两三个人在吃东西。一只整鸡的骨架吊在桌子后面的厨房玻璃上，一个不太年轻的男人正在包抄手，跟十几年前我第一次来这儿吃抄手时几乎完全一样。

　　那男人看见我，站起身子招呼了一声又坐了下去，我要了二两鸡肉抄手。

　　还在广州吗？有十年没和你说话了。前妻转向我。不是还有微信吗？我手机里面一直有她的微信，QQ号也有，虽然几乎没发过消息，但一直是置顶的。

　　案板上的抄手已经堆成小山，中年男人还没停，他右手拿竹筷轻轻一带，左手拈皮一握一搓一送，两秒，一个完整的鸡肉抄手就飞到了小山上。

　　抄手吃不出鸡肉味了，品种倒是多了很多。前妻说。她跟着我来到空桌子前，坐在我的对面。墙上有几个牌子，写着猪肉抄手，羊肉抄手，一二三两不一。

　　我吃不出来，不过这么干净的骨架，馅儿都是鸡肉剁的吧？我随口应着。

　　全是鸡场里面养的，不像以前，都是农民自己养的。她强调着这个，跟在广州吃了十年快餐的我把鸡肉抄手没鸡味讲清楚。以前逛久长街，累了就来这家店。等着抄手上桌的时候，她会一直盯着包抄手那人的手，想学会回家去包。我倒是觉得还是那个味儿。我也分不出两者的差别。

　　你现在会包了吗？楼顶还在养鸡？原来的家在七层——楼梯楼的顶层——楼顶一大片涂满防水涂料的空地。她说可以拿来养鸡，她有寒暑假，我5点准时下班，可以回来伺候。要是我去应付单位的加班或者去喝酒——回来晚了，她就提早从学校回来对付一下。

　　你不用嘲笑我。空着那么大的地方，当然要养鸡了。我还养过鸭，鸭要玩水，太臭了。就只养鸡。你要去看看吗？

　　不太方便。我到我妈那儿拿点东西。我找借口说，后天要下重庆坐飞机回广州。那些鸡屎不知道是谁收拾。也可能是她，她能把家里的衣柜收拾得很整齐。但我不想再去闻那个味儿。听到竹块和稻草编的鸡笼子里面母鸡惊慌的咯咯声，公鸡闷闷的咕咕声，像念咒语一般。我也不想看到楼下石凳上那些走不动路的头发花白的公公婆婆。

　　不是说混不出头不回来吗？这么快又走了？前妻的话不像声音那么轻柔。十年里回来好几次了吧？她好像在提醒我。我倒没有去认真数过。

　　广州有房子了？广州一平方，家里能买10平方了吧！她的声音变粗了些。刚去广州的时候，房价四五千，但手头没余钱，等到有几万块的时候，房价又涨到一万多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几十万存款，能买的平方数反而少了一些，但我不打算解释。你倒会折腾，广州的天气热，老人家过去住得惯？听说他们来来回回好几次，痛风脚肿得像发糕一样。她有点激动了。你别多心，我听我妈说的，她们有时候还在一起闲聊。

　　别总说我了，说说你自己吧！还有几年可以退休了？我说。中年男人没包抄手了，后面递来装抄手的碗，他正在往里面撒葱花。记得认识她的时候，她也教了少10年书了。

　　还有十年，九年半就可以了。前妻一下子没了刚才说话的气势。到时到广州来看看你想要的生活。

　　抄手碗放到我面前，碗比以前大了好多，空落落的，已经能闻到鸡汤的气味了，好几年前的味道，我有点讨厌这味道。但每次回来，还是要来吃二两。葱花有白有绿，还是那么细，就是少了一些，隐隐有些葱香。就像那些味道，随着时光流逝，淡了，但一直还在。

　　我摸出手机，找到鸡骨架旁边的二维码，扫码付钱。

　　等我输完密码，前妻已经走出门外了。她的背影干脆从容，跟以前一样。她做事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我当然想要自己的生活。

　　要回那个顶楼，得经过楼下很宽的一个土坝，一年四季附近几栋楼的婆婆孃孃挤在楼下休息跳舞，过路和上下，很不好打招呼，毕竟我们分开时，我是悄悄走的。

　　每天早上8点半从家到单位，5点出办公室，5点半进家门，或者直接到楼顶喂鸡，这样的日子我过了整整两年。我在为楼顶那些鸡活着，还有东挪西凑买的顶楼，以及痛风的父亲。但这是她的生活。

　　我想去改变一些东西，和她一起。甚至我们还尝试了几个月。我想过在广州收入多些，开支固然大但节余比家里多一些，用不了几年可以买房买车，可以随便看电影，以后孩子可以交得起高价学费。

　　我没想过要七点出门，挤不上也挤不下客村换乘的地铁，八点到家，冲个凉头发没干就睡觉。也没想过要找个人再生个小孩一起住在3000一个月的两间房里，周末单休还必须要带小孩在几个培训班中间兜兜转转。我没想过房价会涨到我不敢说出口。

　　我想过老家冬天湿冷，夏天暴热，不见得是养生的好选择。但人离乡贱，哪儿又是养生的好地方呢？一辈子住惯了的地方，离开一段时间可以，时间长了可能骨头都在慢慢变软。

　　我想过她是真的体谅我和父母，也孝顺。但她也会用这个来戳我的心窝。我想起那天走出民政局门口她说的。都三十了还出去闯，我不要你养，你总要养父母！这个话时时压在我胸口，压到我的肋骨上，硬梆梆的让我说不出话来。

　　现在前妻还拿这个来戳我。像那个鸡骨架，剔得干干净净，还被吊在窗口上展示给客人看，过两天还会被丢进锅里熬底汤。它知道它在为鸡肉抄手活着吗？

　　我盯着鸡骨架看了很久，但是它一动不动。可能它确实知道吧？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不想再想了，鸡骨架终究会被拿去熬底汤的。碗里的鸡肉抄手反而得趁热吃，凉了会有点土腥味。我决定了，等我老了，老得像楼下的公公婆婆那样子的时候，再来吃二两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