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嘴（散文） ——无

　　在人民公社生产队那时候，他是个盲流。祖辈生长在农村，就是不会干农活，不用说扶犁播种、耕耪锄钯，这些大活他干不来，就是牵墒跟车、积肥薅草这样的简单活计，他也做不好，他从来没想起早贪黑，勤俭持家，踏踏实实做个农民，过庄稼日子。

　　但他特别能说，上至天文地理、国家大事，下至花鸟虫鱼、酒色财气，他都可以诌上几句，说到热闹处，口若悬河，云山雾罩，让你听得目瞪口呆。所以，他有个著名的外号叫张铁嘴。

　　游手好闲，走东串西，是他的长项。四外八庄、周边各县自不必说，唐山天津北京等附近城市，也时常可见他游荡的影子。生产队没安排，他又不请假，抬脚就走，长期逃避劳动，是那时典型的盲流行为。

　　流动人口是不稳定因素，盲流是要被惩治的，大队责成小队，派人四处寻他，但十之八九，寻他不来。他回来时，也不避人，总是大摇大摆，还给左邻右舍带回些杂拌糖、小点心，打火机、电子表等小画玩意儿。队长找他，训他罚他甚至骂他，他义正辞严地说：“违法的不做，碍口的不说，不下地不要工分，你管我做什么？”然后把脑袋伸给你，死猪不怕开水烫，聋子不怕擂响鼓，任你摆弄。队长气得嘴唇直哆嗦，找到他爸爸，他爸气得说，你打死他我才乐呢！

　　他人缘倒不错，全村十个生产队，二千来口人，没几个说他不好的，爱听他讲外边的事，享受他带回来的小物件。不下地干活，与他们没关系，他们也不愿下地，没办法，倒佩服张铁嘴，能够对付生产队长。吃的穿的用的，大伙儿总会偷偷给他弄点，能保证温饱，他也自得其乐。

　　就是这么个主儿，25岁，正八经地说了个媳妇，而且，这个媳妇，是个城里人，唐山的下乡知识青年，长得俊俏，多少人惦记，未能到手；而且，没用媒人，是他自己软硬兼施，用了二年功夫，追到手的。女方父母兄弟，全部反对，结婚那天，媳妇家里一个人没来，也不让他去见丈人丈母娘。

　　漂亮媳妇没能栓住他，他仍不好好下地干活，蜜月之后，又隔三差五地往外跑。

　　这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天津大学工作一个张姓讲师，在宿舍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本家侄儿，张铁嘴。

　　“老叔，我给你磕头了，我来看你来了，连块糖也没给你买，我就给你磕头吧!”说着就要下跪。

　　叔叔赶紧扶起他，才见他一条蓝色裤子，脏兮兮的，左腿露出了膝盖，一双解放胶鞋，沾满了泥，右脚大拇指顶了出来。叔叔媳妇在老家，时常回去，知道他的来意。

　　叔叔拿出几块桃酥，给他倒了杯热水。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他在叔叔宿舍住了一夜。次日，叔叔给他拿了一身干净衣服，一双解放胶鞋，又塞给他五元钱，“回去吧，媳妇都有了，不能像以前那样了了，要好好过日子！”

　　“我挣钱了，一定报答叔叔！”他并没回家，又去了保定。

　　一年后，媳妇给他生了个儿子，这个儿子，能哭能叫，顽皮可爱。又一年后，世事变迁，按政策，他媳妇回唐山，安排了工作，可以带孩子，但不能带对象。

　　媳妇带孩子走了，没说离婚，但告知他，父母和两个弟弟都不让他进城，没处住不说，也养活不起他。结婚三年多了，老丈人丈母娘一次没见过他，这门亲戚，压根不同意。这给他带来意外的打击。

　　但盲流的经历，让他见多识广，有主见。他可以软硬兼施地把个城里的美女弄到手，他就有办法不失去。这是上世纪70年代末期的事情。

　　他很快有了主意，他只身来到唐山。不去丈人家住，也不打扰两个舅爷，媳妇不见他，他也不去自讨没趣。他在老家找了五家亲友，借了20元钱，在城里他媳妇家门口不远处，找了个地块，买来帆布，搭起一个大棚，置备一台台秤，摆在街头，就近拉根电线，安上电灯，借排子车找来两车沙子，堆上西瓜，找块硬纸板，写上：“新到新疆西瓜，不甜管换！”开始卖西瓜。

　　“大哥大姐们，走过看过，不容错过，新疆大西瓜，沙瓤脆瓤全有，咬一口，齁嗓子甜，去火消暑，生津止渴，低价甩卖，整整一大汽车，就剩下这点了，明天就没有货了。整个市场上，要是从别处买到我这样的西瓜，我白送您两个，这位大大姐，我一看您就识货，在单位肯定是个头儿，在家也能过好日子!来吧，要几个？”把个大姐说得呡着嘴乐，一气买了两个人大西瓜。

　　这是他喝卖西瓜的一个片断，每天买卖兴隆。饿了，买几个饺子，或一碗面条一个馒头，困了，就歪在瓜棚睡会儿。

　　他比别人卖得都好。一个夏天，他挣得盆满钵满，给媳妇买了辆女式飞鸽自行车，给丈人家买了一台东芝火箭炮纯日产电视机，母娘买了两身好衣裳，给丈人送去两厢茅台，对两个舅爷各买了块钻石手表。

　　老丈人当家，从几十平米的房间挤出个地方，给女婿摆张床，两个舅爷每天培着姐夫喝酒。一家子，从来没有过的和睦，姐姐真格是好眼力！

　　冬天又卖炸饼豆腐脑，夏天买西瓜的，又换成了炸饼豆腐脑，比夏天挣得还多。

　　翌年，一个国营单位的青年商店要发包，他就近大胆承包下来，几年的功夫，腰缠万贯，张铁嘴已经挤身这个城市的富人之列。

　　上世纪80年代末期，他的叔叔调来唐山工作。他把他叔叔请到他的公司，早已不是那个小小的青年商店了，已经是拥有面积4000多平米、资产过亿的土产公司了。中午，在公司的招待所，他招待叔叔，四个头的鲍鱼捞饭，一斤多一个的梭子蟹清蒸、鱼翅排骨汤等。酒过三巡，张铁嘴拿来两样东西，一双胶鞋，后跟已经磨烂了；一身制服，屁股和膝盖处全打了补丁。

　　张铁嘴眼睛湿润：“叔叔，我始终把这三件东西保留在我的身边！”已是大学教授的叔叔眼睛望着西南方向，也想起了他们爷俩在天津的那次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