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春节,尽管县城内依然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乡下却可以自由燃放。我家住在城乡结合部,所以,放鞭炮的声音还是此起彼伏。这令我想起鲁迅先生的小说《祝福》。
小说开篇第一句即写到:“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然后,从三个角度,描写了燃放爆竹的情景。视觉感受角度,可看见“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听觉感受角度,可听见远处“一声钝响”,近处“震耳的大音”。味觉感受角度,可闻到空气里“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可见,燃放爆竹,能从不同角度给人带来感官享受。也可见,鲁迅先生笔下所描写的清末民初的江南水乡的老百姓,每逢旧历年关,必定燃放爆竹。
清末民初,是社会大变革时代,也是剧烈动荡的时代,经常是“城头变幻大王旗”,到处是“万家墨面没蒿莱”,在那样的时代,在农耕文明里苦苦挣扎的农民,一年下来,很多人,不停劳碌,却收效甚微,平时的生活,总是与沉闷、寡淡相伴,而且,还很可能遭受疾病、饥荒、战乱、匪患、旱涝灾害等天灾人祸的侵袭,灾难不断。到了年关,人们期盼着,通过燃放爆竹,祛除一年的邪气和霉运,给来年带个好兆头。
这是有传统文化渊源的。
燃放爆竹,最早的文字记载,见于西汉东方朔《神异经·西荒经》,文中提到,“西方深山中”有人形鬼魅,残害动物,也伤及人类,“名曰山魈,其音自叫。人尝以竹着火中,爆而出,魈皆惊惮。”很明显,只因当时人们无法解释许多怪异现象,只好归于鬼魅,是虚幻想象的结果。
后代人以讹传讹,让爆竹有了避邪祛灾的功能。南北朝宗懔的《荆楚岁时记》中载:“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春秋谓之端日,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魈恶鬼。”唐刘禹锡《畲田行》:“照潭出老蛟,爆竹惊山鬼。”都说的是一回事。宋朝王安石的名句,“爆竹声中一岁除”,祛除的,是人们想象中的“山魈恶鬼”,更是过去一年的邪灾。
清末民初的国民,尤其是农民,依然恪守这一传统。那时候的农民,依然希望借助燃放爆竹祛除邪灾,为来年带来好运。在享受烟花爆竹带来的声音、光焰等感官快乐的同时,心理上也得到慰藉。
二
时间延续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当时,我正上小学。
那时候,大力提倡“破四旧”,年关,很多旧习俗,都在破除之列。譬如磕头,几乎彻底禁绝。可是,放鞭炮——我们这里简称点炮,放气火(又称气火箭,也有的地方叫钻天猴),虽然气势大减,却风韵犹存。
除夕夜半,大年初一黎明和中午,小县城里,街巷胡同,寻常百姓家,燃放鞭炮的声音,虽不是轰轰烈烈,却也此起彼伏。“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这是挂鞭,犹如打机关枪,一连串爆响。“啪!啪!啪……”,这是单个炮仗,像放冷枪。
放气火,晚上放,最好看。一道火光,箭一样射向天空,然后,在空中爆炸,随着光焰四射,传来“啪”的一声炸响,
我小时候,放的最多的,是单炮。
那时候,家里钱紧,买点儿鞭炮都为难,我培义表叔和他的大儿子——我留刚哥,却帮我们解决了这一难题。
培义叔家住县城近郊穆句庄,虽是农民,却上过初中,有文化,人也聪明,学会了土法造鞭炮。他造鞭炮的目的,不是为了自娱自乐,是为了挣点儿钱,养家糊口。六个儿子,一个闺女,光靠在生产队劳动,哪能养得活?所以,即使市场管理再紧张,“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风刮得再凶猛,他也要想办法,偷偷搞点儿副业,赚点儿钱。年关之前造鞭炮,就是他的副业之一。
秋末冬初,他就开始准备制作鞭炮的原料。
去盐碱地里刮碱土,在大铁锅里熬,熬到最后,铁锅底沉淀一层白硝。再把白硝磨成细粉,配上一定比例的硫磺和粘土粉,就是火药。
炮筒,是旧报纸或者旧书本裁剪卷制而成。
他制作的,有挂鞭,也有捆成一盘的单炮。
临近年关,进城,摆地摊,偷偷卖。看见工商人员来了,收拾收拾,撒腿就跑。
起初,腊月二十几,培义叔总要送给我家一挂鞭,一盘单炮。点起来,非常不过瘾。等我和二哥都上小学了,他的大儿子——我留刚哥,也学会了全套技术。我和二哥一商量,跑到盐碱地里,刮些碱土,送给留刚哥,作为交换,求他能给我们点儿火药,我们也要自己卷炮。他很爽快地答应了。等他配制好火药以后,我俩去他家,在他家里现场学习卷炮技术,学会了,拿回一些火药和捻子,带回家,自己卷炮。
我们把一些旧书拆了,或者找一些旧报纸,用刀割成条状,卷在一根指头粗的铁棍上,用力滚动,卷结实了,拿浆糊沾好,就是炮筒。用粗细正合适的铁钉帽顶住底端,填进一些黏土——我们这里叫胶泥土,拿铁锤,砸铁棍,砸结实。再装进去火药。然后,炮口顶端,用螺丝刀将一层层的纸剥开,再压下去,封紧口。最后,塞进捻子,就成了。造三四百个炮,就够我俩燃放一气的了。
我们没学会编挂鞭,只好一个一个单独燃放。拿根燃烧的烟或香,将炮放在地上,凑近捻子,“呲呲”响了,赶紧躲开。不一会儿,“砰”一声巨响,高兴地又喊又跳。大概人都有自恋情结,对自己的劳动成果,会沾沾自喜。我俩也如此。自己卷的炮自己点,那一声“砰”的炸响,特别悦耳,尤其兴奋。
有时候,逞能,一只手捏炮,另一只手点,点着了,往高处扔,眼看它在空中炸裂,“砰”的一响,纸屑纷飞,犹如雪花,冉冉飘落。更过瘾。
点着捻子以后,得掌握好时机。扔早了,炮没响,落在地上,扫兴。晚了,会在手中炸响。炸响过后,拿炮的那只手,被炸得又疼又麻,疼得呲牙咧嘴,两眼泪花。手掌,也被炸得乌黑。十几分钟,麻痛感才会减弱下来。这一下,老实了,乖乖地把炮放在地上,一个个燃放。
小孩儿不长记性,容易好了疮疤忘了疼。第二天,手不疼了,又逞能,又将炮捏在手里燃放。成功一次,高兴一回。冷不丁,又在手中炸响,又疼得呲牙咧嘴,两眼泪花。又老实了。
下一年,又得经历几次手中炸炮,呲牙咧嘴,两眼泪花。
现在回想起来,我小时候点炮的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这两点:自己卷炮自己点,尤其高兴;自己点的炮,在手中炸响,疼得呲牙咧嘴,两眼泪花。前者,是心理感受;后者,是触觉感受。
如今想想,那还是土法制作的鞭炮,火药药力弱,现在的鞭炮,火药劲儿可是大多了,所以,前些年,每到年关,因为点燃鞭炮而被炸伤的人,不在少数。政府之所以禁止燃放,这应该是个重要原因。
三
我最后一次点炮,得有四十多岁了。
上世纪末某一年大年初一正午,在我的清心苑里,我买了一挂二百头的鞭炮。挂在堂屋东头一根铁丝上。
那根铁丝,横扯在两根柱子之间,平日里晾晒衣服。那一天,也晾晒着衣服。我挂的时候,还有意挂得离衣服远一点儿。
点着炮捻以后,躲得远远的。“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一阵连珠爆响停息之后,返回去。蓦然发现,我的一件衬衣被炸得稀烂。原来,鞭炮一响,铁丝震荡,衬衣随之滑动,滑到鞭炮附近,被炸得体无完肤。
那件衬衣,枣红方格,在当时,挺时髦的,我还没穿多久,就遭此厄难。让我心痛不已。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亲手点过鞭炮。
四
认识到燃放烟花爆竹会污染环境,大概是十多年前雾霾最严重的某一年大年初一。
那时候,还没有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半夜十二点前后,远远近近,到处是鞭炮炸响。天不明,“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又此起彼伏。
吃过早饭,我和妻子一起出门,要去爹娘家。一出门,就发现,雾霾非常严重,天地之间,昏沉沉。因为雾霾太重,烟花爆竹燃放以后的黑乎乎的硝烟,弥漫在空中,无法消散。浓郁的硝烟味,直扑鼻腔。
走到大街上,十几步以外的人,影影绰绰,像在鬼魅世界里的鬼影。汽车,都亮着灯,乌龟一般,缓缓爬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还在肆无忌惮地炸响,一团一团的硝烟,依然弥漫在空中,刺鼻的硝烟味,更呛喉咙。
我对妻子说,“雾霾,本就是人为污染环境带来的恶果,燃放鞭炮,又助纣为虐,人啊,这是自己害自己啊!”
所以,对前几年好些地方政府严禁燃放烟花爆竹的禁令,我打心眼里拥护。
五
今年春节,国家放开防疫限制之后刚刚一个多月,有些地方,又解除了燃放烟花爆竹的禁令。三年了,因为新冠疫情,全国人民被长期禁锢在家。这一双放,许多人不但“报复性”旅游,也“报复性”燃放烟花爆竹。“抖音”里,“快手”里,“微信”里,出现很多燃放烟花爆竹的视频。
我二叔,一家子都住在郑州。今年,郑州市允许在指定地点燃放。大年初一晚上,二叔将一段燃放烟花爆竹的视频发到家族群里,我诧异地问,“郑州可以燃放吗?”因为我们这里依然禁止燃放。
二叔回答,“指定地点,可以燃放。”
初五,也叫破五。那天晚上,零点刚过,我二叔又发了一段视频,几筒烟花,接连燃放,钻天猴,像一只只火箭,亮晃晃,射到七八层楼高,在最高处,“啪”的一声炸裂,五彩花朵绚丽开放。视频里,还能听到哈哈大笑和喝彩声。
二叔还附了一句话:“老李家放烟花。”他家,用这种方式破五——破旧立新,驱邪迎吉。
透过六个字,似乎可以望见我二叔的满脸笑容。
这很好理解,一个人,憋屈久了,就得释放。长期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一旦放开,喜欢燃放的人,自然要燃放一阵子。烟花,轰轰烈烈的燃放;人长期憋闷的心情,也轰轰烈烈地释放。
过去三年,郑州一直是新冠疫情的重灾区,我二叔一家,受尽了长期禁闭在家的折磨。除夕之夜,破五之夜,燃放烟花,也是破解郁闷的大释放啊。
烟花爆竹那些事儿(散文)
《烟花爆竹那些事儿(散文).doc》
将本文的Word文档下载到电脑,方便收藏和打印
推荐度:
点击下载文档
文档为doc格式 PREV ARTICLE跪着割麦子的父亲母亲(散文)
NEXT ARTICLE一个人的孤独由背影说出(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