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等人当书记,
闺女儿子都出去;
二等人当队长,
分派完活计炕上躺;
……
村里有支部书记、大队长,下分十个生产小队,设队长副队长。五六十户人家,百八十号劳动力的吃喝屙撒,冷暖饥饱,队长左右大半。副队长、民兵排长、会计出纳、库管等人事任免,农活的调度、关系协调、民事调解、甚至招工、当兵上学等至关本队社员命运的大事,小队长的意见非常重要,如封疆大吏,权威之大,地位之高,不能小觑。那会儿,小队长被民间段子排为二等人,没大偏颇。
我们小队的队长,还爱训话,吃饭洗脸一样,每天早、午两顿,大家都要聆听队长讲话。“社员们啊,学大寨,搞农田基本建设,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是吧,我们必须要听,谁不听也不中!咱们队有的人,特别是小年轻儿,下地拿个书本,当饭吃?往灶膛一塞了事。我是共产党员,我弟还是南下干部,不听我的话,就是不听党的话,组织是不干的!”
我家对门有棵老槐树,树干皴裂,树冠遮天,有一个干巴杈子,像个巨大的壶嘴,斜着往上支着一个废旧的铁轨,八号铁丝拴在上边,旁边挂着一柄铁锤,当——当——当,队长敲三下,社员们便来到树下,或站或坐,围拢树旁,接受参谋长训话。
小年轻儿带书本下地,说得是我。那时我正看《儒林外史》和《老残游记》。我当时还挺不满,心想,两家关系这么好,你家的信,父亲和我给包了,信纸信封都不带,这点事还在会上让我难堪。谁想,当天晚上,他就专门来我家和父亲解释,说有人向他反映,他不得不说,以后,想看就看。我也就没多想什么。
这个队长,是我的本家叔叔,肯定早出五服了,但走得挺近,雇农出身,根红苗正,世代务农,二十四节气,土肥水种,耕耪锄耙,鸡鸭骡马,农家这点勾当,他说不上精,但能对付八九。顺口溜里说的分派完活计炕上躺,他不至于,但他绝不固定在一块地或一拨人上,四处转悠四处检查,而且上午下午紧看两头,迟到早退,都在他的视野之下,没梦可做。渴了累了,到谁家串个门,喝杯茶,卷颗烟,也是家常便饭。除去支书和大队长,没有管他的。
他大字不识几个,但脑子好使,健谈,有时还引经据典,附庸风雅。
他和我父亲和得来,有空就到我家串门,三件事:一是抽烟。他抽得厉害,旱烟,用旧报纸卷得和小喇叭一样大,吸得特别狠,烟屁股不烧到手就不舍得扔,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有一半以上呈黑黄色,洗不掉。我父亲也抽烟,家里有个木质烟盒,过去半导体收音机大小,他来之后,一颗接一颗地卷,小半天,半盒多旱烟就化成烟雾和烟灰了,满屋子青烟缭绕,烟熏火燎,把我妈炝得不住咳嗽;二是下棋。他和我父亲下棋,比较臭,但特别上心投入,输了上火,摔棋子,砸得棋盘叭叭响。我本家大哥支援坦赞修铁路带回的一副乌木象棋,让他摔得有好几个子掉了小块;三是向我父亲求教字眼,从别处听来的不明白的老话新词,想用,怕出错,就先向我父亲讨教,有时马上开会要讲,人都齐了,他在我父亲这还没问明白。特别是上世纪60年代,毛主席的《水凋歌头·重上井冈山》一词发表,全国学习,那个“鳖”字,他向我父亲问后,鳖鳖鳖地鳖了好一阵,一开会还是忘了,“可下五洋捉捉捉——这下又把我捉住了!”下边一陈捧腹大笑,成为全村笑谈。
一次,在我家,他和父亲下棋,烟抽得更凶了,我妈劝他少抽,他说是是,但强调说有好处,也有坏处,接着背诵道:
抽烟抽烟,烧被燎毡,
吐吐唧唧讨人嫌;
抽烟抽烟,解心宽,
来人去客(读且)它当先。
补充道:“队里这摊子事,我不抽点烟,对付不了哇。”
我父亲笑道:“还有点辩证味道,你是从哪刚趸来的吧?”大叔说是是,昨天开会公社副书记说的。
或许知道我也识文断字,有意和我说些文词,找他的存在感。一次,大叔问我百家姓背过多少,我说都忘了,不多,他很得意地让我猜一则谜语:
和穆萧尹一根亭,
祁毛禹狄几千层,
俞任袁柳拿了去,
冯陈褚卫远逃行。
我家掸瓶里,长期放有一把鸡毛掸子,深棕色藤子棍,韧性极好,直如箭,弯如弓;浅棕色公鸡毛,柔软亮丽,如祥云朵朵,比长在鸡身上漂亮。我淘气后,妈妈就用掸子棍抽我,疼得我哇呀哇呀地叫,印象极深。这个谜语,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掸子,该着露脸。大叔夸我,还是要多读书啊!
我离开家乡之后,就再没见到大叔,不几年,就听说这个当年的二等人,去世了,才60岁多点。但有两件事,现在村里人还总念叨。当年我们小队部正好和村里小学校对过,隔一条窄窄的道,骡马牛等大牲畜的嘶哑叫声,时时在学校上空掠过,俯冲到各个教室;队部猪圈里酸腐的臭味,更是从学校大门和围墙上方漫进校园,常让师生们掩鼻。我大叔,这位斗大的字认不得半升的老粗,却发动全队壮劳力,利用农闲10多天时间,把队部院墙加高两米,把噪音和臭味圈在这边,大量阻止了噪音和污臭流窜到校园。师生们的感谢信送到队部,后来被大队收到乡里了。
这事的第二年,学校北面操场上,多出四个水泥乒乓球台子,台下也用水泥硬化了,每天都有小学生拿着光板,到那乒乓一阵子。西北风刮大时,银白色的乒乓球飞出老远老远,根本追不回来。这是大叔利用队长的便利,找工找料给建的。
我们小队,他当队长时间最长,全村十个队比较起来,生产经营水平总是中等甚至偏下,当然,其他任何一任队长,也没搞太好,穷是一贯了的。但算计起来,三四十年的时间里,全村考上大中专学校,离村到外地工作的,我们小队最多。
我不愿多说的是,其实大叔家最穷,他的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儿子,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过。后来不能出屋了,面色黑黄,个如侏儒,双腿罗圈,外号白过年,二老疥(排行老二),原因是小时候饥饱无常,营养极度不良,湿气大,浑身长满疙瘩,蟾蜍(俗称老疥)一样,不到40岁就没了,连个媳妇的踪影也没看到。
我的大叔远远排不上二等人,不,他和十等人中的任何一等,都不挂钩。
二等人(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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