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我上小学,村里人大多住木格子窗的老房,也有少数先富起来的人家盖了带玻璃窗的新房。于是在那个年代人们的眼里,格子窗是贫穷的标志,玻璃窗是富足的标志。
我家住的是村里盖的“规化房”,规化房是砖房,但窗户也是那种老式的木格子窗。上小学的时候,我曾经点着手指头数过窗户上的格子,横着是六孔,竖着是七孔,总共四十二个。秋天,糊上窗纸保暖;夏天,撕掉窗纸通风。大部分时间里,窗子外面是安静的,而窗子里面永远是安静的,安静的有点冷清。用冷清来形容这份安静似乎还不确切,更确切的词语应该是沉闷。为了冲淡沉闷的氛围,我经常望向窗外。没事情可做的时候,我喜欢静静地坐在木凳上,透过窗格子,看外面瓦蓝的天空,看晃动的枣树枝,还有偶尔飞过的小鸟。夜里,侧过身可以看到满天星斗,看到澄澈如玉的月亮以及月亮把树枝印到地上的影子。
有时看得入了神,不自觉地把自己融了进去。彼时的大自然仿佛是个大摇篮,我呢,像个被上帝安放在摇篮里的婴孩儿,躲在摇篮里,享受短暂的安宁,但在摇篮里呆得太久,也会滋生出另一种沉闷。如果用颜色来形容沉闷,窗子里面的沉闷是灰色,窗子外面的沉闷是绿色。无论哪种沉闷,总让人感到不安,所以,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特别希望看到有个串门的人突然闯进来,打破这绿色或灰色的沉闷。
院子的大门是个木栅栏门,为了方便开关,父亲在栅栏门的下面装了一只滚轮,时间一长,滚轮的轴承生了锈,只要有人推动栅栏门,它就像一只无意之间被踩中的小狗,“吱吱扭扭”的惊叫起来。惊叫过后,就会有人从影壁后面闪进来,沉闷被打破了,一下子有了生气。所以,我经常盼着能听到栅栏门的叫声。
打破那份沉闷次数最多的是小果大伯,他喜欢来我家串门。他和我父亲是五服边上的兄弟,比父亲大四岁,家里也很穷,住的也是格子窗的老房子。
栅栏门“吱吱扭扭”的响过之后,小果大伯从影壁后闪出来。他披一件看不出颜色的旧衣服,双手拽着衣襟的下摆,正穿过院子大踏步地往屋里走。边走边操着烟嗓问我父亲在没在家,父亲在屋里应了声,让他进来。
待进了屋,他径直坐到圈椅上,圈椅“咯吱”响了一声。圈椅有年头了,是我爷爷那个年代打造的,因为扶手和衣袖经年累月的磨擦,上面的红漆早已斑驳,露出来的木质纹理被磨的油光锃亮,像景区被游人反复抚摸的雕像的某些部位。
父亲拿出昨天在集市上买的烟叶让小果大伯尝。他们从我的旧作业本上撕下一条二指宽的纸,捏一撮烟叶,洒上去,卷成烟卷,点着,屋里顿时烟雾腾腾。平时愁眉苦脸的父亲也难得露出一点笑容,话也比平时多了一些。两人一边吸,一边品评着烟叶的好与坏,一边把话题扯到了庄稼地里。
两人相互打听对方买了多少化肥,多少农药,打算什么时候浇地?今年还种不种谷子?在种不种谷子方面,两人意见出奇的一致,都说集上有现成的小米卖,就不折腾了,那东西不能机械化收割,种不多,还挺费事儿,不如统一种成玉米,粜了玉米再花钱买小米是一样的。
虽然两人三句话不离本行,围着庄稼和村庄打转转,但是我仍听的津津有味,听到有趣处,也会附和着笑几声。我想,如果语言是一个动物,那它应该是一只鸭,或者是一只鹅,它跳到水中,搅动了一潭死水,格子窗子后面的沉闷气氛变得灵动而快活。
我知道,沉闷的根源在于生活的艰难。那几年,笑是我家生活中的奢侈品,父亲的长吁短叹是日用品。笑和家里的气氛是无法兼容的,哪怕露出一点微笑,也会像苦瓜里拌了蜜盐巴里放了糖那样,味道变得不伦不类起来,似乎只有和父亲一样,端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才能配上艰难生活的底色。有时我觉得自己的处境和咸亨酒店的小伙计相似: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这时候掌柜是决不会责怪的。
所以我盼着有人来家里串门,聊聊天,冲淡一点忧愁而沉闷的气氛。我甚至希望他们能在我家呆的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可是,小果大伯每次串门,从来不会呆太久,最多抽两支烟就起身走了,仿佛有心事似的。
小果大伯的确有心事,他的心事就是拆掉格子窗的旧房子,盖几间玻璃窗的新房,然后给儿子娶上媳妇。他很羡慕别人带玻璃窗的新房,一提起谁家盖了新房,嘴里便“啧啧”有声。可是,光眼气有什么用?靠他种地粜粮食挣的那三瓜俩枣,什么时候才能攒够盖房和娶媳妇的钱啊,想想都让人愁到白头。
我隔窗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竟有些留恋。很快,栅栏门“吱吱扭扭”的叫了几声后便一切静寂。鸭或者鹅跳出水面,摇摇摆摆地走了,晃动的水面渐渐现出一鳞鳞的波纹,最后波纹也消失了,又变成一潭沉闷的死水。
秋风起的时候天气转凉,奶奶喊我到供销社买糊窗户的纸。那是一种特制的绵白纸,略微带点褶皱,很薄很韧。这样的质地,既可以让阳光透进来,又不会轻易破损。买回来以后,奶奶已经熬好一小碗白面糊糊等着了。我踩着凳子,用湿抹布擦去窗棂上的灰尘,再用高粱穗做的炊帚刷一遍白面糊糊,然后仔细地把绵白纸蒙上去,压紧。屋里清冷的气息渐渐变得温暖,但光线也变得幽暗朦胧起来,像起了雾。
就这样,薄薄的窗纸像薄薄的刀片,切断了望向窗外的目光,整整一个冬天不能坐在木凳上看蓝天白雪以及飞翔的鸟儿了。
这让我非常羡慕邻居家的小胖,他家抱厦房的窗户是玻璃窗,用不着糊窗纸。只要他睁开眼,隔着窗玻璃就可以看到院子的一年四季:春天的花,夏天的雨、秋天的黄叶和冬天的白雪,还有守在门口“汪汪”叫的小黄狗。
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进屋子,连角落都亮堂堂的。如果感觉屋里闷热,推开窗,外面清新的空气就会扑面而来;感觉冷了,把窗扇一关,不怕风吹雨打,单是想想心里就美美的。
在我看来,小胖的命太好了。他一生下来就掉进蜜罐里,是生活在农村的城市人。他父母双全,有哥有姐,生活富足,其乐融融。每次去他家,隔着墙都能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喧闹声,更确切地说是欢声笑语,这与我家的清冷和沉闷形成鲜明对比。他家还创造了村里无数个第一:第一个买彩电,第一个盖抱厦房,第一个用液化气做饭……反观我的命,像丢在黄连汁里泡过似的,上帝怎么这样偏心眼儿啊。
小胖和我是小学的同班同学,我什么都比不过小胖,只有一点,我比他强,那就是读书。
他家窗前种着几棵木槿花,夏秋之季,朝开暮合,分外美丽。他只会感叹花真好看,而我会吟出范成大的一句诗:“十里西畴熟稻香,槿花篱落竹丝长”。看到下雨,他只会说雨下得真大,我却会记起蒋捷的“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秋天黄叶飘零,他只会说天冷了,而我会想起一句唐诗:“别路云初起,离亭叶正飞”。冬天雪花飘飘,他只会说下雪了,我会想起红楼梦里的那句“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
在学校,我数学能考八十分,而他只能考四分。
可是,多记几句诗词有什么用?数学考八十分有什么用?回到家,我不是还得住在格子窗的老房子里面吗?小胖再愚钝,他不是还照样住在带玻璃窗的抱厦房里面吗?
母亲去世后,我一个人地睡在格子窗后面,有时半夜里一乍醒来,外面月白风清,枣枝的影子在窗纸上轻轻晃动,像在演皮影戏。偶尔从远处传来长长的鸡啼声打破这无边的寂静。及至冬天,下雪了,外面沙沙沙沙地响,不紧也不慢,院子西侧有棵榆树,一段被虫蛀空的树枝禁不住雪压,“咔嚓”一下折断,摔在地上,发出一声空旷的钝响。工夫不大,地上积了一层雪,雪光映在窗纸上,窗户格外亮堂,仿佛黎明提前到来了。
夜色下的雪景一定很美,我很想看一眼。我爬起来跑到门边,扒着门缝朝外面望。幽暗的苍穹下,雪簌簌地下着,院子里一片银白。望上看,枣树枝上驮着雪,椿树枝上驮着雪,榆树枝上也驮着雪,多像安徒生童话里的冰雪世界啊,这大概就是书上描写的玉树琼枝吧。
正看得出神,一阵寒风吹来,我打了个寒噤,关了门,连窜带蹦地钻进被窝里。可是,薄薄的窗纸抵挡不住雪后的严寒,我下意识地裹紧棉被,像条蚕一样把自己包了进去。我想,小胖家带玻璃窗的房子一定比格子窗的房子暖和,有朝一日我要能睡在严丝合缝的玻璃窗后面就好了,就可以躺在被窝里欣赏外面玉树琼枝了。
我坚定地认为,格子窗给父亲带来了愁眉苦脸和长吁短叹,也带走了我的笑声。玻璃窗给小胖一家带来了欢声笑语,给小胖带来了快乐的童年。如果我家也住在带玻璃窗的房子里,也许父亲就不会整天愁眉不展和唉声叹气了,家里的气氛也不会那么沉闷,我也可以有笑的自由了。
冬天是农闲季节,下了雪就更闲,小果大伯照例来我家串门儿。他有两个变化,一个是披在身上的衣服换成了羊皮大氅,另一个是他现在喜欢边走路边小声哼唱河北梆子。唱到激情处,自己还打鼓点:锵台锵台锵台,锵锵锵锵,锵,锵,锵,台,台,台,台……锣鼓之后便是他带着烟嗓的唱腔。
小果大伯的快乐来源于装着玻璃窗新房的落成和儿子的成婚。
夏至前后,小果大伯得了一场怪病:失眠、心慌、浑身瘙痒。看了好几个医生吃了一箩筐药都没治好。收完秋,他求亲告友地借钱,终于盖了新房,老式的格子窗换成了玻璃窗。随即,儿子的婚事水到渠成,他的病竟不治自愈。
小胖也有好事附体。闪过年,初中毕业的他接替父亲到土管局上班了,抄小路吃上了商品粮,拿小果大伯的话讲,人家一步登天,成了生活在天堂里的人。听到小胖上班的消息,我心中怅然若失。都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小胖能接他父亲的班当工人,我如果跳不出农村这个圈子,将来只能接我父亲的班扛起锄头修地球了,说不定还要住一辈子木格子窗的老房呢。
那个年代,工人和农民的地位可谓云泥之别,工人意味着一生幸福,农民意味着一生辛苦。工人身份是一棵茂盛的果树,种下它,就会结出幸福果。果然,幸福果很快就结了出来。上班一年后,小胖分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楼房。他不但住带玻璃窗的房子,而且“更上一层楼”了。
小果大伯盖上新房后,父亲的长吁短叹变得更加频繁,屋里的空气也越发沉闷,我知道父亲的心事,他也想盖新房,但挣不够盖新房的钱。其实,我能理解他,能供我上学,他已经拼尽全力了。想住带玻璃窗的房子里,甚至像小胖那样住进楼房,只能靠自己。
我不像小胖那样有捷径可走。我只有读书这一条路。鱼要跃龙门,我要跃农门,先天的命运鸿沟要靠后天的汗水来填平。第二年麦收后,中考结束,我也有好事附体,考上了县重点中学。九月份,我怀揣着把格子窗换成玻璃窗的梦想离开村庄,迈开了人生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格子窗,玻璃窗(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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