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卖掉老房子（散文）

我有一处老房子，我把它放在村子里，没有带到城市。城市除了高楼大厦，商铺，哪里有老房子的影子？我曾经一条一条街道，巷子穿梭，鱼一样上蹿下跳，寻找和老房子长得差不多的建筑，后来，在一大片住宅区的犄角旮旯，发现一爿低矮的房子。伸出胳膊就能触摸到瓦片的屋子，神情坦然的站在大地上，烟囱还冒着青烟，窄巴巴的院子，门口立着一棵紫藤树。紫藤树一到四月初就开一树的紫色花儿，远远的闻到一阵清香。紫藤花找来一群一群的蝴蝶，一窝一窝的蜜蜂。风紧随其后，风过之后，便有一场一场的雨。老房子并不寂寞，东边两间住着我和老刘还有儿子。西边两间是公婆，三只狸花猫，一只橘猫。猫们两个屋子走动，有时，我枕边睡一只，炕中央卧着两只。猫，月光，轻风，窗棂上的几颗星星。我坐在书桌前，读一本书。老刘负责睡觉，将呼噜打得抑扬顿挫，不卑不亢。炕角伸出一条烟道，晒着三袋稻子，一箩筐谷子。瓦罐里住着一些麦粉，一只瓮内藏着几枚红皮鸡蛋。橘猫蹲在烟道口，虎视眈眈的盯着对面的墙缝，那儿有一个洞。洞里是老鼠一家，老鼠想活着，繁衍子嗣，不吃饱能行吗？老房子住着我们祖孙三代人，也允许老鼠，蜘蛛，蚂蚁以及蜥蜴，七星瓢虫存在。老鼠很狡猾，它趁着你午休，或者晚上歇息时，大闹顶棚。棚顶糊着几层报纸与彩纸，老鼠兄弟们兴风作浪，大打出手。不知道老鼠是争风吃醋干起来了，抑或是分东西不均引起内讧。我已经习惯与老鼠陪伴的日子，躺在结婚时，老刘请屯里王木匠做得一张木头床，枕着老鼠叽叽喳喳的争吵，彼此相安无事。能有什么事发生？罐里的米，布袋内的玉米碴子，谷子，稻子。红薯，土豆。篓子中的萝卜，苹果。老鼠毫不客气，吃得狼藉不堪。我说什么了？橘猫潜伏了半天，老鼠大摇大摆出了洞口，蹭蹭蹭，攀上烟道。我想，一定有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我喜欢观战，我的世界似乎好久没有如此激情了？橘猫欠了欠身，目光不离那只老鼠，今天这只青年鼠兄，将葬送在橘猫口里。我一动不动，生怕错过猫鼠大战。

　　老鼠没有直奔米袋子，它嗅了嗅白菜，准备对白菜下手。橘猫换了姿势，这会子腰弓起来，身体呈一座拱桥，亦步亦趋，小心翼翼靠近老鼠。我捂住砰砰砰狂跳的心，唯恐心脏蹦出胸腔。

　　橘猫的动作，足以说明它是志在必得，一顿美餐唾手可得。我为老鼠捏了一把汗，同时，嗓子干燥，我蹑手蹑脚下地，端起书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茶水。空气里有某种金属的撞击声，阳光火辣辣的泼在床上，一只画眉鸟突然造访，落在窗台。把阳光的正面剪成好几个暗影，撞疼了薄薄的空气。我以为的猫鼠大战，非但没爆裂，老鼠在和猫对视的一秒钟，竟然波澜不惊。猫不是老鼠的敌人吗？怎么变得如此和谐，各自安好？我不明白，到死也不明白。橘猫与老鼠成了朋友，我的思维有点乱，想起赵本山大叔小品里的一段话，“世界太疯狂，耗子给猫当伴娘。”我家的猫不捉老鼠，此事，被村里人看成笑话。他们三个一堆，两个一组。杵在刘老三商店门口的大柳树下，议论纷纷，说我家的猫非但不吃老鼠，还和老鼠处成过命兄弟。猫甚至叼来骨头和肉给老鼠吃，刘某某的老婆一天到晚写字儿，考大学啊？在人们眼里，我家的一窝老鼠，五只猫，三代同堂的人，奇奇怪怪，全村一百来户，我是唯一写小说，搞文学的。我在大街上经过，男人女人看西洋景似的看我。我的老房子与我如出一辙，孤独且冷漠。皲裂的墙皮，和父亲布满褶子的脸没什么区别。

　　我在老房子的那铺炕，生下儿子，老刘和我凑合过了半生。老房子眼巴巴送走公公婆婆，最后，我也离开老房子，告别村庄。寻找诗歌与远方，现在，我极少回老房子，回去一次心疼一次。老房子更老了，墙体涂得石灰，在大面积脱落，露出一块一块死气沉沉的石头。风一嘟噜一嘟噜灌进房间，烟火气被冻结，抱来柴草烧烧炕，坑洞倒烟，呛死人。不知哪天，老房子倒塌，我们走后，老鼠显然投奔他人了。顶棚没被破坏，纸面很完整。风门口木头柱子上贴着马蜂一家，极其团结的围绕着马蜂窝盘旋，舞蹈。马蜂毫无要进攻我的意思，放过马蜂们，也是放过良心。我常常坐车回来，烧火煲玉米碴子粥，上山摘野菜，煮了，蘸大豆酱就玉米碴子粥吃。摸一摸生了锈的门锁，农具，哭一场，哭着哭着笑了。老房子的一草一木，一针一线，一沙一石，都映射着我的过去。有一天，即便我走了，住到另一座房子，老房子依然在。它不因我的悄然离去，减少什么？春天，老房子被一帮花花草草围拢，日头每一天照耀，星辰升起又落下。没有谁记起我曾经呆在老房子里，和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睡在同一张床，吃同一只碗的饭菜，一枚苹果，你一口，我一口。粗茶淡饭，琐碎的日常，简单且幸福。

　　眼下，我想卖掉老房子，我感到内心有愧，对不起老房子。隔三差五的回来一趟，我是老房子的客人，住一宿，明天就返程了。老房子长着斑驳的身体，摇摇晃晃的一天天老去。我呢？嘴上说的冠名堂皇，纸间言辞凿凿喊着沉甸甸的乡愁。做着各种努力，却再也无法融入这片山水，这里的人。

　　我有一处老房子，房子周围有土地，有果树，有一条汩汩流淌的河；清晨叫醒你的是鸟儿，鸡鸣，羊咩，狗吠，也有短短长长的笛音。我决定，把这些无偿卖给你，连同我的快乐。你，都带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