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西是个水稻种植大省。我在农村生活了近三十年,春播夏割,秋种冬收,寒暑假和周末劳作,二十余年,成为生活的常态。
对于当年的农村生活,今天的年轻人肯定难以体会,难以想象,出生在城市里的人自不必说。当我们唱起《在希望的田野上》《黄土高坡》《谁不说俺家乡好》《我热恋的故乡》等歌曲时,似乎农村尽是一幅“美好”的画面。高晓松还说:“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他把农村描绘得令人向往,不过我断定高晓松绝不是一个农家子弟。
在我的回忆里,在我的亲身体验里,我感觉当年农村的生活近乎是一种残酷和挣扎。尽管不乏潺潺的小河、漫山的树叶、遍地的油菜花,但那时候的我却无心观风景,因为每天都精疲力尽。
农村劳作的悲苦难以言状,直到今天我还心有余悸,也让我体会到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农民有多可怜。甚至会想,假如我现在仍然还像当年那样梦魇般活着,我宁愿选择一个合适的方式让自己死去,也不愿意再受这样的人间疾苦。尽管我现在很庆幸自己熬过来了,但我还时常会在心里问自己是如何坚持住了这么多年。
农村沿袭下来的那种水稻耕作方式非常落后,种植水稻从播种到收割,人力而为,并且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和苦力。
开春以后就预示着劳作的开始,首先要犁田耙田,那时候没有机器,用牛耕田,一步一个脚印,犁完了又要用耙把田耘平,光完成这道农序就要长达几周的时间,人累,牛更可怜,所谓牛马不如的生活也源于此吧。接下来播种,把稻谷洒入秧田,等待数周长成了秧苗后,进入插秧季节。那时候农村学校都有一周农忙假,也就在这个时节,而我初中那会儿基本还就停留在拔秧的阶段,拔出秧苗带出泥,要把泥巴在水里洗净,然后绑成一把一把,挑到田里,由大人拆开分成一撮一撮,插入水田,光拔秧一整天弯着腰下来就吃不消,这个季节每天起码要做十个小时,我记得到了晚上腰就跟断了似的,大人们插秧其实更累。
插秧季节完成后,进入耘田时节,这个阶段算还轻松,一般都是周末回来下田,除了风吹日晒和枯燥还不至于太累。
最累最惨的是在割水稻季节,正逢暑假,开启人间地狱之门。我家有十亩多稻田,还有几亩旱地,在姐姐们出嫁后的很多年里,我带着年近六旬的父母,在七八月份的烈日下,浑身湿透地劳作,全靠不断喝水来维持肌体的平衡。割禾,打谷,晒谷,全是手工。最要命的是那时候没有机器没有板车,所有东西都要靠肩膀一担担挑回去,父母年龄大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我的肩上,每年开始的一个星期,我都要先忍受肩膀初承担子的钻心疼痛,等到长出茧后才能真正适应挑担。十几亩地的水稻,只能用镰刀一下一下地割,一把一把地脱粒,一担一担地挑回去,挑完谷粒挑禾秆。在暑假的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每天七八个小时,重复着机械的苦力,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那种劳累的窒息感平生难忘。当我们今天站在烈日下感到难以忍受的时候,在那时候对于我来说只要不劳作,哪怕是让我坐在田埂上都会感觉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而就算是你还能忍受这种劳累痛苦,老天爷还有跟你过不去的时候。有那么几年,正值收割的日子来临,突然洪水滔天,所有的水稻被大水淹没,等到退潮,谷穗上便粘满黄泥,打谷机一踩,尘土漫天飞扬,人在烈日和尘土下,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黄黄十指黑。挑回去的谷还得洗一遍再晒,能把你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除了体力上的苦,还有生活上的苦,没钱啊,所以连肉食都是半个月一个月见不到一次,每天啃自家菜园里那点空心菜叶空心菜梗。以至于当我读到夏衍的《包身工》课文时,我总是为“芦柴棒”流泪,而我们,不过就是比她多了人生自由吧。
其实,我所述说的这些劳苦还并不是所有,还有其他没完没了的事需要做,比如说旱地里的活啊,稻田里缺水啊,没水放了还要去挑水啊,足以让人累得死去活来,而即便是这样辛苦,日子却还是这么贫穷,在今天想起来真是难以置信了。
随着时代科技的发展,而今农村的耕作方式没有了从前般辛苦,有了除草剂,不用耘田;很多手工活也有了机器代替,不再需要要苦力,加上现在有了很多的工厂,农村人有了更多的选择,不需要在烈日下,也不需要全靠体力。有幸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比起三十年前的农民,绝对算得上是一种幸福。现在的人抱怨挣钱不多,曾经的人哪有这样的抱怨,简直就是奢望。
二
八几年还属于改革开放初期,在当时封闭落后的农村,人们除了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更不可能像今天这样可以随时随地出去务工,绝大多数农民只能被迫禁锢在自己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所以对于农村的孩子,读书依然成了唯一出路。
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尽管知道只有读书才能摆脱种田的悲惨命运,但谁都知道,在当时那种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高考制度下,要想读书考出去,实在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别说考大学,哪怕就是考个师范中专,在我们心里也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梦想。
农村学校的环境、条件以及教学质量的落后,要想寒门出贵子难乎其难,我身边从小一起读书的同伴,很多连初中都没有毕业就辍学了,有的去学木工,有的去学篾工,有的去学泥匠工。在那个看不到出路的年代,有一门手艺在农村算是比较有“前途”的,至少娶媳妇就有很大的优势。我有一个姐夫做篾匠,一个姐夫做泥匠,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心里也曾萌生过跟随姐夫去学徒的思想,但是因为父亲从未打消我读书谋出路的念头,在我初三毕业执意要离开学校的时候,父亲苦苦地劝说我补习了一年。在后来没能上师范后,又进了一所农村的普通高中,但在那种考大学毫无希望的学校除了留给我一颗完全绝望的心,就只能浑浑噩噩度日了。好在那时候陆陆续续有人跑出去,到北京上海大城市倒菜贩菜,传回来都是赚大钱的消息,于是便让我有了信念的支撑,我无数次地梦想哪天也能在大城市变成大富翁,无限风光地回归故里,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然父亲依然不改初衷,尽管在我高考失利后伤心欲绝,仍然借钱把我送进了学校再次补习,看着父亲苦苦期待的眼神和悲伤,这一次,我突然意识到了从未有过的愧疚和哀愁。那一年,也是我至今最难以忘记的一年,我似乎是抱着必死的信念,每天在运动场上下来几近昏厥。苍天有眼,大难不死,才有后福。
往事重提,并非博取同情,我深知,在如今的年代,打动人心的已经不再是苦难了。我只是想说我们那时候考大学实在是太难了,不死都要脱一层皮,在我们那所高中毕业有幸考出来的同学,几乎百分之百都是补习补习再补习,考上本科的掰一只手都数得完,剩下的几个也不过才进了大专中专。我记得在补习班就有一个同学,在我大四那一年,竟然在某一天看到她在同一所大学新生里穿着军装军训,相遇之时,看到她尴尬苦笑的神情,令人心碎。
时过境迁,当初谁也不知道今天有这么好的世界和美好生活,即使是没考上大学中专的旧时同学,如今也都过得很好,只是当年的境况完全不同。
感念父亲的执着,感动自己的努力,感恩社会的美好,感谢苍天的眷顾。愿我们所有人不再受苦,都有美好幸福的今日。
三
回想起那些年我们高中的生活,实在是一件心酸又苦涩的事。
在中考没入取到师范后,我上了市郊的一所普通高中,据说先前这高中学校远近闻名,人才辈出,是国民党蒋介石手下一个总司令员在自己家乡兴建的,名叫刘峙。它坐落在离市区只有五六公里的一个山村,虽然只有那么几公里,却是一半爬坡一半下坡,一半柏油路一半山石路,我总是记得有很多同学,包括我,因为那一半下坡山路的崎岖和凹凸不平而常常把搭载在自行车后面口袋里的米震落一路。
学校到了我们所处的年代,其实早已不再辉煌,又几经更名,成了吉安市十二中,学生基本来自农村。在我身处其中的前后若干年高考排行榜中,名列市里几所高中学校倒数是必然的事,甚至连续很多年里,连中专生都没有考出过。
高中录取制度历来如此,成绩拔尖的都进了市里两所重点高中,而来自农村的孩子就基本只能进这所高中学习。由于农村、市区家庭和初级中学条件的差异,农村孩子的学习基础显得要薄弱得多,当然,也不乏有个别突出的孩子能考进重点高中学习,那是天赋秉异。
而对于我们这些毫无天资的绝大多数,其实谁都清楚,在当年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高考制度下,要想在这所学校考上大学,无疑只是臆想。尽管有一种望断天涯的悲壮,但在我们每个孩子的心里,却都怀有一个大学梦,正是因为这个梦,支撑着我们在那种单调又贫乏的岁月里度过了三年时光。
学校面积虽然很大,但是设施非常简陋。教学楼只有三排红砖黑瓦的房子,当时还设有初中几个班,后面建起了一栋三层教学楼也是在我高三那一年的事。宿舍楼倒有一栋两层非常厚实的青砖房,据说可以防炸弹,这可能跟刘司令员的战争理念息息相关。里面是一大间一大间的房,各个年级男生挤一间,女生挤一间,连铺床,人挨人地睡。宿舍楼外有全校唯一一个自来水的洗漱区,左右各一个水龙头,而且大部分时间是没有水的。全校除了通往食堂那个坡上有一小段破烂的水泥路外,其他地方都是煤渣和黄泥地,下起雨来谁的鞋子上都是泥巴。
其实在八几年我们国家的农村中小学,这种贫穷简陋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只要是这个年代出生的农村人,想必都经历过,只是在美好的今天回忆起来会觉得鼻子发酸。而我今天躺在沙发上把这些过往用文字回忆一遍,也仅仅是为了自己倘若有一天失去记忆时,读起来能让我重新想起那段曾经走过的日子。
我一直都记得当年政治书上说,“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矛盾是人们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力之间的矛盾”。如果当时用在我们身上,那一定是身体日益增长的饭食营养的需要同口袋里身无分文之间的矛盾。在面对鸡鸭鱼肉都早已没有了食欲的今天,对于我们那时候简直就是一种奢望,干瘪的萝卜干充斥着每一天的生活,即便是难以下咽,但又能吃什么呢?八几年农村还那么穷,有几个家庭有能力让自己的孩子每天在学校食堂吃上可口的饭菜?学校的菜主要是为老师准备的,虽也有学生窗口,但是很少有学生光顾,尽管那时候一份青菜也就一毛多钱,最贵的菜也不过一块多钱,只是对于我们那些寒门子弟来说仍然显得力不从心。在无数次闻着猪肉飘香的渴望中蠕动着自己的喉咙,内心无奈地撕咬着那种本能的需要。因此,在那种无助的岁月,我曾经萌生过很多在如今看起来觉得非常可笑的愿望——仅仅为了能吃上鸡鸭鱼肉的生活的愿望。
如果说吃是一种苦,那住也算得上是一种痛。在那栋碉堡似的宿舍里,我唯一能觉得安全的就是不惧再大的风雨,因为它的墙壁不是一般的厚。至于里面,除了一楼房间里有连在一起的木板床,啥也没有,感觉除了遮风挡雨,没有了其他任何功能,哪怕呆在里面有一点趣味,也许我们的生活就会丰富很多。起初我们住在二楼,只能一字排开睡在地板上,到了高三搬下一楼才睡木板床。冬天挤在一起睡似乎还好,到了夏天,清洁卫生没人打扫,蚊子跳蚤肆虐,能睡好也只能说明我们当时还很年轻,在那个学校读过书的人,很少有人没有得过疥疮。疥疮,就是那种能痒得你挠到撕裂皮肉的皮肤病,需要用硫磺膏才可以治好,但是那种硫磺膏气味实在难闻,我至今还能清地的感觉到它的味道。可我们那时候真是顽强,没有人因此而倒下。
宿舍外面那个自来水,只有早上晚上才会来一阵子水,其余时间都是摆设,人又那么多,但农村总还是有它的优越之处,校门外村里有一口废井,我们便会走远一些去打井水用,只是那口井水也不好,一下雨都是混浊的,但并不影响我们照喝不误,而且从来没喝死过人。
当然,如果说生活上一丁点乐趣都没有也不太可能。比如离学校大概五六百米的村口有一条非常清澈的江,夏天的晚餐时分,,我们就会常常端着饭碗一边吃一边走去江里洗澡,泡在江水里的快乐短暂而又难忘。还有一个值得令所有学生都会羡慕的幸福,那就是我们学校每个星期都会有一次露天电影,当电影公司人员的摩托车进入校门,学校里总会沸腾一番。
在当时那种年代,对于农村的孩子,读书似乎就是唯一的出路,尽管大家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大机会能考上大学,但我们这群孩子真的很懂事,大家都很努力,堆满书本的桌子和一天八节课加上晚上还要上两节晚自习,强度之大,没有人叫苦,没有人躺平。在我们心里,真的懂得了家庭的平庸和父母的艰辛,如果说努力改变不了命运,至少也会是一种安慰,那就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没有浪费青春的良知。遗憾的是我们不管如何努力,却总是考不好,到了模拟考试的当口,每次都离上一年大学分数线差一大截,这也是导致我走捷径考体育专业的根本原因。当然,我们从不把这种理由归咎于老师,也只能说自己没有读书的天赋吧。
岁月的苦成就了我们(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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