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慕你赶上了（散文）

一

　　这是我和我的高中老师在茶舍聊天的一句话。

　　老师已经86岁了，属于曾经时代的人，他庆幸自己活这么大岁数的同时，也有失落感。

　　他说，当初他主编《可爱的荣成》这个散文小册子，将来稿誊写在300字的稿纸上，光爬格子就耗去了他一个月的时间。那才只有五万字出头，让他觉得精疲力尽，好在那是一本在县域流传很广、名声不错的集子，每每拿出来把玩，还有一点自豪感，温暖的纪念味道，可以一遍遍地回味。我不敢说我的那本找不到，生怕让他生出感慨，像当年当他的学生那样，来一番爱书惜书的教育。

　　这番感慨是他知道我在江山文学网上写作，并使用智能手机打开网页，看到我写了800多篇文章，他说，没法比。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我说后一句说得离谱了。赶上了这个好时代，岁数往耄耋上奔，多么幸福！可别提那个字了。

　　我说，这是“青出于蓝”，蓝还是蓝。并不能说“胜于蓝”，只是我赶上了网络写作时代，笔尖变指尖，我的学生可能将来是指尖变舌尖……

　　美食？那不是。是语言智能处理系统，有声变文字，一定会提高写作效率的。我说老师当年的速记功夫，失传就失传吧。他无言。

　　他一直使用曾经在工作期间用的老茶具，一把紫砂老壶，我翻看过壶底，（拿到茶舍修复时）并无制壶名家落款，而且壶嘴还碰掉了一块，他用502复合了那段“断离”。我说老师这是“敝壶自珍”，他觉得这个“敝”很恰当，只是没有拉动消费。他的语言并未落伍，这让我很佩服。这把茶壶的嘴是他孙子打碎的，是他最美好的纪念。他能这么想，我替他高兴，有些碎了的东西可能更有情感价值。我提醒他，应该摆放在古董架上，走进你的记忆博物馆。他说真“羡慕”我的思路，连思路都“赶不上”学生了。他的语气强调这两个词，依然像当年他教我语文时那样，不过，那时的我们不听话，很顽皮，上课开小差时，他特地加上重音，再咳嗽一声。

　　或者这就是最好的怀念，师生情，不都是以礼物表达的，记得曾经的某些细节，把老师拉回那段青春岁月，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

　　那日，我送老师一套茶具，并不高档。他大惊，从衣兜掏钱要付款，我说你还是用微信吧。他一摊手，告诉我，还是用的老年机。我戏老师说“这落伍忒大，被我们这些毛孩子撂下了十万八千里……”

　　开了玩笑，总要说出实情。那是我晚上刷抖音，看到我关注的福建泉州“民窑茶具”店的拍卖现场视频，东西很便宜，不到50块钱就抢下了。他听说“拼多多”可以买便宜货，但抖音的功能他不知。我告诉他，这是为老师“捡漏”，他笑道“礼轻情意重”，一阵哈哈大笑之后，他还是表现出失落感。我不能让他总是感慨，敬告老师，得了一套简易茶具，可不能把我们相聚的茶舍忘掉，每天就像上班那样，要“赶时间”。他说，还能赶上和老学生一起品茶，重回当年，就让别的老师去羡慕吧。如此轻松，可能正处师生关系时，都不会有。

　　可能是这套茶具“刺激”了他，不几日，他没有从腰带上挂着的手机套取出那部老掉牙的老年机，而是像年轻人一样，坐下就带上老花镜，用不太灵巧的手指头滑动翻页，我称赞老师是“鸟枪换大炮”，成了这个时代的“正规军”了。他说，还是不如我，赶上了智能手机时代，就当即出手，享受了十几年的智能服务。他羡慕我已经换了4部智能手机，还说出了手机的品名——“喂我”（vivo），不要只顾得“喂饱自己啊！”“我跑”（OPPO），我也要跟上时代科技奔跑。这次我用的是华为手机Pura70，按照代次更迭，我告诉老师我落伍了。他笑着说，我等着你，你赶上来吧。不过，他习惯记忆那些汉语名字品牌的手机——华为，荣耀，小米，魅族……他就选了一部华为nova12，不过，他没学会这个单词的发音，干脆简化为12，并猜测这一定是“生肖”系列，符合中国人的文化品位，懂心思，接地气……

　　不过，我要逗一逗老师，我问70大还是12大？他马上明白了。但说大好还是小好？我知道，他是在羡慕我还年轻。我说老师没有被时代甩在后头，跟上来了，赶上了这么好的时代，而且是最精彩的段落部分，就像当年跑体育场“抓奖”，老师急匆匆前往，总算没有空手而归。

　　他也有忧虑，师母这几天在闹脾气，也要换智能手机。晚上刷抖音，我老师只能在旁边看，成了陪客。而且师母一下子就刷到了“同城”频道，看的是附近的人和事，我只能给老师普及“精选”、“团购”、“同城”、“关注”“推荐”等频道知识，于是回家老师便找回了给师母普及手机抖音知识的优越感，干起了“教‘机’育人”的老本行。

　　老师说，现在回家，可不是“大眼瞪小眼”了，互动的生活让人忙起来。大眼瞪小眼，是当地俗话，说的是，闲着没事干，只能你看我我看你。有的是闲工夫，多的是寂寞。

　　老师羡慕我赶上了智能时代，他也跟着我赶来了，当初我“赶来”跟老师读书，如今，反过来了，我帮老师普及智能知识，我们没有断了联系，依然保持着师生关系，赶上了一个可以叙旧可以亲密相处的时代。我们彼此羡慕着。他日你为师，今日还同行，也同乐。

　　

　　二

　　茶舍聊天，我们也有过抱怨。每个人都从自己赶上和未赶上的说起。像我这一代人，上小学就赶上了“文革”，没有学到什么文化，只是会哼几句京剧样板戏选段；上了高中，没有赶上以应届生资格考大学；好不容易赶上了1977年恢复高考，可学业荒废，只能复习几天，仓促临阵，去碰运气；结婚生子，赶上了计划生育，一对夫妻只要一个孩；户口考学带出去了，得到了半个铁饭碗，而孩子不能包分配；干得好好的，赶上了“下岗”，教育队伍兴起了“末位淘汰”，搞得人心惶惶。赶上，没赶上，都成为我们的纠结，一说就说到了痛。当然，我们希望这样的经历不要发生在我们的后代身上，期冀时代不断给予人们更多的好机遇，好条件，少留遗憾，不要让人失望。

　　抱怨，不都是不良情绪的发泄，而成为人生遗憾的表达，不能改变，但我们接受这样的人生阅历，特别感激的是，赶上了时代的繁盛期，总算没有连个尾巴也没有抓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现实，出生，无法选择；生活，必须打上时代的烙印。

　　真的不能抱怨时代，无论哪代人，都希望遇到了最好的时代。我赞成苏轼的生活态度，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常常是，最美好的东西是需要用人生的剧痛去换取，就我所处的时代而言，还不至于是“剧痛”，应该庆幸没有让自己遍体鳞伤。如果说我们的经历是“无常”，那就学会与无常好好共处，抱怨，叫骂，都改变不了什么。我们“赶上了”，无法排斥，就欣然接受吧。

　　有时候想想，我们并非想接受命运的安排，而是看透命运是什么。无论遇见了谁，他都是那个对的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那都是必然发生的。无论那件事开始于某时，那都是对的时间。无论怎样的结束，那都是应该结束了。如果事与愿违，也请相信这也是对的。磨难，多舛，平添一份重量；干旱，少雨，是花朵总要绽放。即使平凡平庸，也要懂得“人间有味是清欢”，心中渴望金戈铁马、波澜壮阔，但并不等于会给我们营造。赶上了，欣然接受，还是陆游的态度好，“欣然往从之，宁计食不肉”，所有事，由来事，欣然胜沮丧。

　　拉开话匣子，也打开了老师的记忆闸门。我老师是初师毕业，至多是个高年级的初中生，于是把上大学的愿望寄托于后代。没赶上能让他好好读书的年代，他选择了函授。他庆幸自己赶上了好机会，凭着写得一手好文章，而被教育局领导看中，而耍了几年笔杆子，整理过荣成的优秀人物事迹，林场模范沈秀芹，护款英雄毕英兰，抗日女英雄张静麟……写过院夼村的“拥军船”，介绍过甘甜可口的“荣成红薯”，这些时代的记忆，还是那么清晰，融入那个时代，成就人生赶上的最美时刻，遇到最美的人和故事。

　　他也有遗憾。用老师的话说叫“白为人”，意思是没有活出精彩。他总结出三大遗憾。一辈子只会骑自行车，没有赶上学驾照，开汽车。我告诉老师，现在学车年龄放宽到无限。他感慨道，时代够宽容的了，如果退回到70岁，他想去赶上这个时髦。一辈子会用钢笔毛笔写字，却不会用键盘敲字，听不到敲字的那种平平仄仄的感觉。一辈子只知道走街串巷去实体店买东西，没有网购的体验，享受不到外卖小哥在楼下吆喝“三爷”的声音。“三爷”是大家给他的称呼，因为他做过几年的市招办的主任，他戏称自己只在高考三天里感觉很神奇，也很传奇，有当爷的感觉，同时也有当孙子的体验（高考三天他最忙）。责任和荣耀，都表现在那个“爷”字上。他庆幸自己负责的高考，从未出现过“事件”。

　　我的“赶上”和我老师的“没赶上”，出发点不同，我多少是在抱怨我的错过，抱怨时代给与我的极少，好像时代跟我故意开着玩笑，是苦涩的味道，就像一个怨妇。而老师从自身出发，感叹自己年华已逝，眼睁睁看着时代飞跑而自己无法追赶。茶舍的茶友听后也给了评价——两般境界。是啊，人的最大差距可能就是境界和格局，这也是一个人是否感到幸福的原因。

　　

　　三

　　老师有记日志的习惯，坚持了五十多年，他说，翻翻看，没有新意，给孙子看，孙子说，不如《哪吒2》，更赶不上《大话西游》。我向老师提供了“新情报”，一个AI技术，可以让老师解放手写的劳累，只要输入几个字，将每天的心情关键词打进去，网络系统就会自动生出一段文字，来描述表达一天的心情。

　　老师兴奋了，跟我说道，我要追赶着看看我在智能世界里的模样。

　　他喝着茶放下茶杯就走了，原来他要儿子来教他“AI日记”，茶舍的茶客起哄道，老师坐不住了，明天要在江山文学发表作品了。我的“东篱采菊”社团又添一员写手了。我急忙解释，我老师对新东西向来有兴趣，他赶上了一个让人兴奋的智能时代，怎么肯错过呢？错过，对我们可能会不当回事；而老师的脾气，错过就是“过错”，不肯原谅自己的。

　　最近，他还玩出了花样，他在微信告诉我，使用AI技术，每天确定一个生活主题词，然后它来智能描述。他的第一篇是“河边柳下行”。我想为难他，便问，下雪下雨的天，你还“行”？他发来语音——下雪了就“与雪共舞”，下雨了就“临窗听雨”。我赞美老师在才情上快赶上了李白苏轼，他骄傲地说，不去追赶他们了，只想去追赶美好的时光。

　　老师走后，我告诉茶友，江山文学要的是作者的原创性作品，拒绝AI。也怕我老师投稿，这个年龄，不能再折腾他。其实，我又觉得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七年前做了肺癌手术，去年春发现癌症转移到了肠道，又进行了一次大手术。出院后我去看望老师，老师精神很好，总结这次手术用了四个字——胜之以武。并解释说，“武”就是勇敢。勇敢地追赶生命的极致，所有的好事都赶得上。好几天了，不知老师的“AI”心情怎么样，诞生了几篇“AI日记”？谁说我老师只是赶上了一个新的智能时代的尾巴，多少年轻人还没有我老师这份追赶时代的精神状态呢。

　　我的老师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在羡慕别人的同时，喜欢去追。按照古人的话说就是“见贤思齐”。有句话说，与其羡慕别人，不如活出自我。在我老师看来，羡慕别人和活出自我，并非是二选一的难，他从不吝啬褒扬别人，而自己也在动起来。我常常在老师面前描摹他走路的姿势——好像前面永远有要追赶的东西。他说，一定要追赶太阳。哪怕赶不上，也是在追赶光芒。

　　再遇到我老师，我会把他的那句话送给他——羡慕老师赶上了！

　　

　　2025年3月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