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梅（散文）

仲春，细雨。打伞步行福州上杭路口，发现拱桥两边长满了三角梅，火红色除外，有紫色、粉色、橙色、白色的，色彩纷呈，雨中艳丽醒目，妖艳动人。

　　三角梅常见的是玫瑰色，在市区工业路、乌山路，还有省体育中心路段，作为景观布局，一棵棵密密麻麻排在路边，开车经过像在蜡笔涂抹的彩虹上滑翔，写意里溢出浪漫风情。

　　曾在森林公园见过朱红色的，炫目奔放，远比火焰浓烈张扬。第一眼看见，就想到甩着裙摆火辣辣眼神盯人的吉普赛女郎，还有节奏感极强的斗牛舞曲。有一次，认识了写生的画家吴剑青老师，应邀去了他在公园的工作室，房间安置了电动升降画板，墙上挂满了他的画作，都是张扬奔放、充满个性的三角梅。

　　他只画三角梅，也是福州唯一只画三角梅的画家。他为我播放了他参展参赛作品幻灯片，介绍了一些艺术风格和创作理念。在他笔下的三角梅风骨铮铮，苍劲有力，表现出与风雨寒暑抗争，彰显着生命的顽强。告别时，他给了张漂亮名片，说你可以不来找我，但亮出这张名片可以开车进出公园。

　　走出上杭路口，跟屋檐下避雨的花工师傅聊起来，几支烟功夫我们成了朋友。他借我的伞去了工作间，回来后将手里塑料袋递给我，里面盘着几截三角梅枝条，然后教我扦插的方法。我欣然接受了这份情义，冒雨去市场买了花盆，并且请店家帮我栽好枝条。

　　有天，请人在五四路筷子豪情大排档吃饭，走到路口帮战友阿琦找车位，发现墙边木槽里种着三角梅，是渐进式粉色调儿那种的，从叶瓣边沿朝花蕊由浓到淡过渡，清莹典雅，煞是迷人。阿琦一脸嫌弃地拽走我，说当街沾花惹草，没点儿爷们形象。那晚，我们都喝多了。阿琦军转地方想进税务局，事未办成，苦大仇深，大家就陪他一醉方休。

　　翌日，我发现车后箱里有枝三角梅。打电话找到代驾小弟，一问三不知。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它是怎么到我车里的。

　　单位办公楼前有棵巨大三角梅树，枝茎有汉子臂膀粗壮，枝繁叶茂，绿葱葱像张大网伞，铺天盖地遮了半个庭院。花开时，像火红瀑布从绿崖上流淌下来，绚丽壮观。远处看，同事们穿梭于锦绣画卷里，别有一番情致。

　　单位史处长喜爱三角梅，闲时总在树藤下打理枝条。有人路过，先声夺人，给对方灌输自己看法：这东西好看吧，这东西真得很好看。我跟史处长共事过几年，除跟他吃方便面通宵达旦加班外，还与他去过京津沪广深，无论办公室还是出差在外，我们都很顺心很愉快。

　　一次，同事结婚请他证婚，酒席办在福清市，我跟他一起参加。那天台风登陆，风雨交加，山呼海啸，半路上他让司机停车躲避。我决意前行，那是我俩头次争吵。婚礼现场，嘉宾稀少，新郎新娘见我们冒险几十公里赶来，流着热泪向我们鞠躬。返回时候，史处长感慨道：我们可以做一辈子朋友。

　　市环保局姚哥的父亲是位花工师傅，在郊区租块地种植花草，姚哥带我去过一次。破草棚、木板屋，汗淋淋黝黑苍老的脸和一双暴出青筋的腿，对他父亲的初次印象令人难忘。姚哥说：父亲做得很辛苦，很多时候要靠蹬三轮卖盆花维持生计。姚哥后来托关系，介绍亲戚揽到了市政工程，例如城市林园绿化建设、政府机关林园绿地建设，还有办公场所盆栽盆景美化建设。几年后，他父亲乃至家族都风光无限，西装轿车，指挥手下人干活。姚哥见送我的三角梅盛开，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坚忍不拔，顽强奋进，充满热情。这是三角梅的花语。

　　谷雨过后，福州人都穿短袖薄衫了。史处长依然裹着厚实冬装站在庭院里赏花观景。这时，我已调到了其他部门，走过去驻足搭讪，他说：感冒咳嗽多日不好，病假在家休息。几天后我出差到三明，同事来电话说：老史查出了直肠癌，晚期了。咳嗽与大肠有关系吗？一路疑惑回到单位，领导告诉我：复查确诊，是肺癌转移。

　　我去他家探望，赶上首次化疗回来。他气色和精神状态都很好，乐观地介绍专家制定的治疗方案和能预期的结果。

　　阿琦在筷子豪情大排档安排了饭局。电话里激动地说：按积分排名轮到他选单位，居然进了政府部门。我说干嘛不安排高档店，放回血嘛！他哈哈地嚷：不是舍不得钱。在哪儿喝倒了要在哪儿站起来。我想到了车后箱的三角梅。他轻慢道：就你这酒量也敢去高档店。那是你让服务生剪好枝条放到车里的。

　　那天，加班出来遇见史处长。他站在三角梅大花盖下，身躯佝偻，面色晦暗，人已瘦得脱了实相，头上太阳帽几乎套进了半张脸。我没话找话道：处长您在赏花啊！他的塌陷眼窝里空洞眸子飘忽不定，许久喉咙深处发出生硬话语：这花今年开得不旺啊！我不知该如何应答，之前想好要告诉他三角梅的花语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舔下合不拢的嘴唇，解释说：当时他跟领导吵过，舍不得放我走。现在看来走是对的。我终于装不住轻松的样子了，泪水忽地淹没了伤心的眸光。

　　十八天后的上午，我再见他时，是在他的遗体告别仪式上。

　　驾车去闽侯高新区办事，转道拜访昆山禅寺主持照泽师父。山野陋室，浸于炉香之间，我俩喝着粗碗菜茶，聊着寺院里甘面的红薯、后山上红熟的李子，谈论哪家店里布鞋做工讲究、穿得舒服。临别来到院前，他指给我看，院落前后种植了许多三角梅，红火，艳丽，生机盎然。他说再过几年，估计能印染出半个山来，到时只怕你来了就不愿走了。我选了黄的、白的各一盆放上车，听他故作学问地说了有缘不推、无缘不求，来的欢迎、去的目送的话，开车回家，路过郊区国艺花鸟市场，拐进去一趟，花钱买了些许善心。

　　是夜，在筷子豪情大排档喝完酒，五六个人晃悠悠走到西湖边，将我在花鸟市场买的十只乌龟放生水里，并排坐在岸边点上烟，边抽边等乌龟浮出水面感恩道谢。

　　水面不见动静，阿琦醒酒发冷，说回吧！他折了枝三角梅放进拎乌龟的袋子里，说这玩意能活过来开了花，就算这些龟孙子们领情了。

　　起身走下台阶，我发现路边那些不起眼的三角梅，在星光陪衬下，正肆无忌惮地挥霍自己的色彩。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