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兰(散文)
小时候,老屋西边有我家的菜园地,边上斜靠着一爿毫不起眼的土坡。每至开春,凛冽的寒霜还在砖缝里懒洋洋地打着盹儿,那星星点点细碎的蓝紫色小花,就像一片梦幻的紫色薄雾,轻手轻脚地悄悄爬上土坡。这场景,就像哪个粗心大意的画家不小心打翻了颜料罐,颜料肆意流淌,把单调陈旧的冬色,晕染成了一幅清新明媚的水彩画,处处洋溢着盎然的生机与希望。
每当春暖花开,二月兰初绽,我总会紧紧拉着奶奶的手,像只欢快的小兔子蹦蹦跳跳地跑到菜园里。奶奶头戴一顶洗得泛白的布帽子,脸上挂着温和慈祥的笑容,任由我在桑树上攀爬玩耍,在枣树下嬉戏奔跑,在花丛边兴奋地转来转去。有时,我会蹲下身,伸出稚嫩的小手,无比小心地触摸那些娇嫩的花瓣,随后仰起头,满脸疑惑地问奶奶:“这花为什么这么好看呀?”奶奶缓缓弯下腰,动作轻柔地轻轻拨开叶片,眼中满是对过往岁月的追忆,缓缓说道:“这叫诸葛菜,用处可大着呢。从前打仗的人靠它活命哩。”
听奶奶讲,三国时期,诸葛亮率领蜀军北伐出征,突然遭遇粮草不足的困境。将士们在山野中发现一种野菜的嫩茎可以食用,诸葛亮当机立断,命令在军中大力推行食用这种菜,这才让蜀军成功度过了危机。后来,这种野菜便被人们称作“诸葛菜”,也有人叫它“救军粮”。还有个传说,在汉朝,有个叫兰儿的姑娘,与邻村的小伙阿明相爱,可家人却不同意这门亲事,强行把兰儿拉走。慌乱中,兰儿摔倒在地,伤心欲绝,最终含恨离世,被草草埋在了乱坟岗。阿明听闻死讯,悲痛万分,也随她而去,村里的人便将两人合葬在一起。就在这一年的二月,乱坟岗上开出了一株紫色的小花,人们为了纪念兰儿,就把这种花命名为二月兰,而它其实就是诸葛菜。
奶奶弯下身子,拔了些二月兰放进篮子里。回到家后,她便蹲在灶台边认真择菜,她那枯瘦的手指熟练地掐断嫩茎,青绿色的汁液染在了指纹上。奶奶一边择菜,三国的故事就一边从她那漏风的牙缝里飘出来,仿佛诸葛亮手中的白羽扇,此刻都变成了翻炒野菜的锅铲。那时的我还不懂什么军粮税赋,只记得铁锅爆香蒜末的时候,整个厨房都弥漫起一股奇异的草木香气,这香味比槐花的香气更显清冽,比荠菜的味道更为辛烈。恍惚间,我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位羽扇纶巾的智者,就站在这烟火缭绕的厨房里。
厨房里,昏黄的灯光温柔地洒落下来。奶奶往烧热的锅里倒油,只听“刺啦”一声,油星四溅。她动作娴熟地将切好的蒜末丢进锅里,刹那间,香味弥漫开来。我站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里,看着奶奶把择好的二月兰嫩芽倒入锅中。锅铲轻快地翻动着,野菜渐渐变得柔软,颜色也越发鲜亮诱人。我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独特的香味,混合着家的温暖气息,时至今日,依然让我难以忘怀。那星星点点的紫色小花,就如同天边洒落的璀璨繁星,点缀着这片平凡却又满是回忆的土地。
有一回,我带着儿时的伙伴来到这片菜园。当他们看到那肆意怒放的二月兰时,都被眼前这美丽的景象深深震撼了。我兴致勃勃地指着那些小花,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它们背后的故事。伙伴们听得入了迷,眼睛里满是对这些小花的敬畏与喜爱之情。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这些故事就如同二月兰的种子,在每一个倾听者的心中生根发芽,让这份独特的文化与情感得以代代延续。
二月兰的生命力极为顽强,生长得十分泼辣。无论是瓦砾堆里,还是碎砖缝中,越是荒僻的地方,它就开得越发欢实。我和伙伴们常常挎着竹篮,模仿《诗经》里“采葑”的姑娘,爬到汶河对岸的南岭上。哪怕露水打湿了布鞋,我们也毫不在意。采回的嫩芽在搪瓷盆里堆成了一座小山,焯水后凉拌,入口先是一丝苦味,随后却泛出丝丝回甘。有一年,大雪压塌了西墙,等到来年开春,砖缝里钻出来的新芽,竟然挂着冰碴就绽放出了花朵。父亲指着那些倔强的紫色小花,笑着说:“瞧,这是会写诗的菜。”
还记得有一次,我像往常一样趟过冰冷刺骨的河水,去南山坡采二月兰。清晨的露水很重,我穿着那双红色的小布鞋,在花丛中欢快地穿梭。没过一会儿,鞋面就湿透了,脚指头冻得凉飕飕的,但我心里全是采菜的快乐,根本不在乎这些。回到家,母亲笑着嗔怪我,可又十分细心地帮我把采回的二月兰清洗干净。她把嫩芽放进洁白的瓷碗里,那清新的绿色与洁白的碗相互映衬,显得格外好看。焯水凉拌后,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着这带着春天独特味道的菜肴,欢声笑语在屋子里久久回荡。
的确有文人把风雪熬成墨。那年读到孔尚任雪夜摇扇创作《桃花扇》,我忽然就想起老屋西边那些顶着霜雪打苞的二月兰。薄绢扇面与蓝紫花瓣在我的记忆里渐渐重叠,都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艳丽。历史书上那些铮铮铁骨的英雄豪杰,和砖缝里年年如期绽放的野花,原来有着同一种坚韧的魂灵。只是早年的菜园如今也已变成了他人的房屋,与我家老宅隔着一道废弃的小路,这条小路有4米多宽。去年深秋,我回到老宅,特意绕到那里去看了看。在拆迁后的瓦砾堆里,竟然有几簇晚开的二月兰在秋风中摇曳着残花。我弯腰仔细查看,焦黄的叶片上留着虫蛀的孔洞,可它的根却死死地扒着泥土裂缝。就在这时,我忽然懂得了奶奶当年说的“救命菜”这三个字沉甸甸的分量——能拯救生命的,又何止是腹中饥肠,更是那些如同冻土般坚硬的艰难日子里,人们对春天的执着念想。
我静静地站在那片废墟前,久久凝视着这几簇二月兰。风轻轻一吹,它们便轻轻晃动起来,像是在低声诉说着过去的悠悠故事。曾经热闹非凡的老宅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但这些小花依旧顽强地生长着。我缓缓蹲下身,轻轻抚摸着那带着虫洞的叶片,仿佛触摸到了岁月的斑驳沧桑。这一刻,我深刻地领悟到,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困苦,总有一些希望如同这二月兰一般,在困境中坚守不屈,静静等待着春天的再度来临。
暮色渐渐弥漫上来,旧时的炊烟裹挟着草木香气,仿佛突然复活了一般。几十年前的灶火,映照着奶奶那温暖的背影。在锅铲刮擦铁锅的声响里,羽扇轻摇的军师、挥笔疾书的书生、采葑的灵动姑娘,都化作了那一抹永不消散的紫雾,深深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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