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病了
一
老父病了，病得太突然，病得很严重，病得让人猝不及防，病得令人难以接受。
多么硬朗的身体，就这么被病魔击倒了，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左臂失去知觉，右臂挂着吊瓶，双眼微闭，呼吸均匀，不说一句话，平静的就跟睡着一样，只是那偶然痉挛的左腿，让他那饱经风霜的面容一阵抽搐，把本就很深的满脸皱纹勾勒得更加立体而清晰。
这就是我急火火赶到医院后看到老父的最初情景。
二
老父患的是急性脑梗死。
患病的时候，老父被我大妹接去刚住两天。听大妹说，那天晚饭后还不到7点，她陪老父一起，在门前的街道上和几个村里人烤火聊天，烤着烤着老父说该睡觉了，就站起来往屋里走，她也跟着老父往回走，是她看着老父走到炕前上的炕。谁知半夜三点多钟就老父喊她，她急忙过去一看，只见老父已半个身子不能动弹，她当时就慌了起来，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想打电话给在家的小哥，老父却阻止了她，说大半夜的，还是等到天明吧。大妹没经过这种事，就听了老父的话，陪着老父一直等着天亮。可她心急似火，每过一分钟都像是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挨到六点，可天还是没亮。她实在等不及了，就急忙打电话给小哥和有车的侄子，以最快的速度将老父送往县城医院。
一番紧急抢救和全面检查后，诊断结果是急性脑梗死。且因年龄多大，有些药物也不能用，只能保守治疗，无法手术。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仿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一向身体硬朗的老父，既没有高血压，又不是心脏病，怎么会说躺下就躺下，难道真的是岁月不饶人？
是的，老父确实年龄过大。93岁了耄耋老人，当然比不上年轻人恢复得快，可就凭现代医学科技的进步程度，最起码奇迹出现的机遇要远远大于过去。况且，论这里的医疗设备、治疗经验和专家团队，要远比省城医院差得多。当然，我不是有意贬低县城医院的治疗水平，也深信县城医院对我老父的诊断结果不会有错，可不到省城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和治疗，我真是心有不甘。
我急切地等待着老父的奇迹出现，即使不能，恢复到能坐能翻身也是好事，如果这一愿望都不能实现，我也绝不后悔，最起码我尽到了一个做儿子的孝心。
经过一番思考之后，我拿定了主意，并及时哥哥、弟弟大妹小妹进行了沟通，得到同意后，立即办理了出院手续。于当天下午用县医院120救护车护送将老父到省城医院。
三
两个多小时的急救治疗，诊断的结果和县医院的完全一样，为急性脑梗死。但不只为什么，我的心却是踏实的，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弛了许多，仿佛这里的一切都是顶尖级的，都有着给老父站起来的希望，更何况主治医生将老父的病情说得清清楚楚。之所以不能做手术，年龄大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脑梗所处的位置极其特殊，全是极微细的毛细血管，根本无法进行手术。至于所用药物，也是目前最先进的。其目的就是让老人尽快得到最佳治疗。
我清楚地看到，在老父住进医院的第二天，头就能左右摆动，有时还能抬起来一点，左腿也不再出现偶然间的痉挛，神志清醒，说话有劲，完全不是昨天那般静静地躺着，一句话不说，痛苦的表情尽显脸上。这让我们兄妹几个颇感欣慰，仿佛希望的曙光正向我们频频招手。尽管我们知道这样的概率非常渺小。
人常说，清醒中的病人想法是最多的，老父也不例外。从住院后的第三天开始，老父的情绪就开始波动，一会儿为自己能得到最好医院的治疗感到高兴，有说有笑，一会儿又为自己将有可能永远躺在床上不能行走而悲痛伤心，潸然泪下。我们及时开导规劝，让他好好治病，只要按照医生的嘱咐去配合，按照理疗康复的程序去坚持，就一定有好转的那一天。
起初，老父还能听进去，不停地回复我们“他知道，他啥都知道。”可每当我们帮他翻身，帮他接大小便的时候，他又伤心地落泪，竟不顾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和看护人员，像小孩子般一边哭出了声，一边哽咽着数落道：“看我这病得的，要给儿女添多大麻烦，还不如一口气上不来死了算了。”听老父这么悲观的话，我的心一阵紧缩，鼻子也跟着酸了起来，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憋闷得难受。我赶紧扭过头去，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见此情景，大妹紧挨着老父坐下，一边寄给他纸巾，一边说一些安慰的话。见老父依然泪流不止，稍微平静后的我也紧挨着老父坐下，拉着他那已经失去知觉的左手，大声说道：“大，你就安心治病，啥事都不要想。当年我妈去世得早，我们没有尽一天孝心。这么多年了，你身体一直硬朗，从没有打扰过我们，现在你病了，也该我们尽尽孝心了，就把当年需要尽给我妈的孝心全尽在你身上。”
不说这话也许还好，一说这话，老父更加伤心流泪了。只见他又一次哽咽道：“你说得也对，你妈没有享过一天福。”说着便呜吟起来。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老父，只好低下头，任泪水模糊着我的双眼，诸多往事便一起浮上心头。
四
四十三年前，年仅46岁的母亲，在那个深秋的一天傍晚，突发脑出血倒在了她刚刚做好晚饭的灶台旁，被家人急忙送进乡镇医院，却因抢救无效而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一年老父49岁，最小的妹妹也只有10岁。沉重的打击让本就生活拮据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想想我们兄妹七个，除了大哥、二哥成家立户外，三哥也刚走上社会，剩下的我、弟弟和两个妹妹都还在上学。这样的现状，放谁谁都会感到负担的沉重，可为了孩子和家庭，为了日子能过下去，彻骨的悲痛过后，父亲还是站了起来，用他那大山一样坚挺的肩膀继续扛起家庭的重担前行。
那时正是改革开放的初期，唯成分论的取消，让我家从“地主”的枷锁中彻底解救出来，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政治待遇，先是老父被高票选举当了生产队长，接着是弟弟报名参了军，在对越反击战的最激烈时刻，又光荣地上了前线。
后来，随着市场经济的进一步深化，身为木匠的老父也大胆地用自己的手艺赚钱养家，他不是外出盖房子，就是在家做柜子、锅盖、风箱之类家庭用品，然后变卖成钱，接济家用。二哥看上了手工制作沙发的商机后，他又积极帮二哥选木料、量尺寸、解木板，办起了村里第一家沙发制作厂，并很快打开销路，供不应求，然后用积攒的一点积蓄，购买了一辆四轮拖拉机，担负起全家十几亩土地的春种秋收。
再后来，老父退出了队长岗位，一门心思挣钱养家，不出几年，二哥又当上了队长，只是那时不再叫队长，而是叫组长。与此同时，大哥也被调到了村里，担任了村里的调解主任。这一系列的变化和从未有过的政治待遇，让老父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干劲更足了，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只是他为人处世依然低调，始终保持着和蔼恭谦的处世之道。谁家盖房子，他准去帮忙，谁家闹矛盾，他准去调解，谁家娃优秀，主要夸几句，就连村里来了做买卖的，他也要积极帮助做宣传，请着到屋里喝口水，歇歇脚。
在我的印象中，老父也是一个永远闲不住人。自我母亲去世后，他就一直住在老屋。弟弟结婚后，父亲依然跟着弟弟，从不离开老屋半步。他觉得，趁他身体还硬朗，就多帮帮小儿子，让他把日子尽量过到人前去。这四十多年来，老父就是这样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不是扫屋子，就是扫院落，不是在地里除草，就是给果树施肥。经他搭理的土地，总是干干净净，不会长一根杂草。尤其是最后这十几年里，老父毕竟年龄大了，和他一起相处的老人，甚至比他小的老人都一个个相继离世，只有他精力充沛的忙碌在田间地头。对此，弟弟说啥也不让他再去地里，怕村里人看见笑话。可闲不住的老父就是离不开陪伴他一辈子的土地。既然明着去怕给儿子丢脸，那就暗地里去。他把农具长期放在地里，白天看似空着手去地里转悠，实则是去地里偷偷干活。时间长了，难免不被知道实情的大哥二哥和弟弟说他几句，可说归说，他该去还是偷着去。按他的话说就是：“我活动活动对身体也好。”直到患病的前几天，他还偷偷地给地里跑过。就是现在，地里还藏着老父干活的农具。
五
正是有老父这样勤劳的老人给弟弟打后手，在我们几个兄弟中，弟弟的日子过得最好，屋前屋后打扫得最干净。
也正是有老父这样和蔼恭谦的老人活跃在村头巷尾，人们都亲切地称他为“钢豆老人”。
如今，“钢豆老人”病了，病得寸步不能离人，病得怕连累儿女，伤心地如孩子般哭泣。作为儿子的我，看到这一幕，心里是怎样的一种惶恐、疼痛和从未有过的无地自容。
在我的眼里，老父是那么和蔼，那么包容，那么坚强。
在我的心里，老父是那么高大，那么伟岸，那么挺拔。
他是我们的高山，我们的榜样，我们的整个世界。
此时，我忽然想起美国诗人纪伯伦所说的一句话：人多嘴唇所能发出的最甜美的字眼，就是母亲，最美好的呼唤，就是“爸爸”。这简单的称呼，包含着我们对父母无尽的爱和依赖。
放心吧，老父，有我们在，你的病情就一定会好转，你的晚年就一定不会痛苦。我们会陪伴在你身边，就像你曾经无数次陪伴我们成长一样。
老父，我们期待你站起的那一天，再次看到你稳健的步伐，看到你和蔼的笑容，那将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
二0二五年三月三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