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雾浓浓地罩着城池。城池的天空变低了。已经快八点了,还显得有些黎明前黑暗一般的感觉。路边行道树上的树叶,一滴一滴地往下掉着凝结的水珠。树叶随着水珠的跌落,微微地一下一下抖动着,像是要将身上的水珠抖落干净,享受一缕缕阳光,渴望晴朗天空下清晰的新鲜空气。难道它们在这雨雾的天空下也感到苦闷吗?是的,天空这般低沉,空气已经被挤压得让人也感到闷闷的。
我走到十字路口,一下子分不清东西南北了。虽然我经常到县城,可是这一片区我很少过来。而我进入城池就容易迷失方向。在田野里,抬头看到青山,看到村落,我就有方向感。所以我极不乐意在城池里转,怕自己把自己弄丢了,至少也会费好大的劲才能找到目的地。
我停了下来,看看对面,又往右边看看,又将目光投向对面。我吃不准县广电局在哪个方向了。往日我是从另一片城区过来,而今天为了抄近路,就从一片已经十多年没走过的城区过来,结果把自己搞成“老年痴呆症”了。
站在路边,手挥小红旗、穿着交警背心的引导员问我是否要过马路,已是绿灯了。我本想问问他县广电局在那边,可又有点倔犟,一个小县城,而且是自己所在的小县城,我居然连个县广电局也找不到。我对引导员说我不过马路,就瘸到一边,掏出手机,打开了百度地图。看了地图,我才明白县广电局在我的右边。我像条呆头呆脑的鱼,调了方向,朝前游去。我曾经想创作一部中篇小说,就叫《游在岸上的鱼》。我从一些文字资料上获悉,人不是由猴子变来的,而是从鱼演化而来的。并且那种鱼刚开始有生命体时,没有嘴巴,没有肛门,就那样游在大海里,后来慢慢地演化出了嘴巴与肛门。如果这真是人类的老祖宗,我真奇怪老祖宗为什么要演化出嘴巴与肛门,永远保持那种生命状态不好吗?大海依然是清澈的大海,地球依然是生机盎然的地球。没有战争,没有贪婪,没有很有可能带来毁灭性的文明。
我这条鱼,天生就喜欢瞎想。大脑在我沉睡时也在宇宙空间里到处游荡。
我一边瞎想着,一边看着路边大楼的名号。其实我是要去县总工会,只是听广电局的朋友说,县总工会就在广电局旁边。我想找到县广电局,就能找到总工会。可我在雨雾中看到了县广电局的流金大字时,也没有发现县总工会大楼。广电局过去就是内河桥,桥那边的片区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那边是没有县总工会的。
我像鱼一样探着头,看着街对面是否有总工会的字样。虽然我的视力不佳,可是从字样上也能分辨出那三个字。没有那三个字。
我停了下来,就像鱼停在水深处,眼前是一片汪汪的水,不知道怎样游了。我又掏出手机,点开地图,却显示县总工会在我刚才站着的十字路口的对面。而那边怎么能算得上广电局的旁边呢?我真准备打电话给广电局的朋友,要挟他请我吃个午餐,否则就将他搁到砧板上,当成鱼宰了。我刚要打电话,又忍住了,因为我与那位朋友在人世间,不是他捉弄我一下,就是我捉弄他一下。有一回我要到县城西门办事,打电话给广电局里那位朋友,问他是否有时间送我过去,他说有。我们约定在东门公交车站相会,等了他半个多小时,还没有到。打电话给他,他居然回答临时有采访任务,下乡了。我准备坐公交车过去,他却又将车开了过来。那时他开的还是一辆面包车,车身已经被撞得伤痕累累。所以我上了他的车,就担心变成“鱼浆”。车子刚出发,他就吹嘘自己驾车有多能耐,一会儿放开方向盘,一会儿闭上双眼。那还是在县城的主街上,我担心的不是自己变成鱼浆,更担心将游走在大街上的行人碾倒一大片。他还说,没事的。到了目的地,险些冲到一棵梧桐树上去。
而这回他跟我开个玩笑,要让我吃多少苦头也不知道。我的双膝越瘸越痛,路稍长一些,就不是瘸,更不是走,而是移,就像整条鱼用鳞片摩擦着街面那般疼痛。
我这条鱼终于摩擦到了刚才的十字路口。为了稳妥起见,我还是开口问那位手挥小旗的引导员。他告诉我县总工会就在对面。我问他我的朋友说县总工会是在广电旁。引导员指着对面的一座有发射塔的大楼说:“那不是广电大楼吗?”透过雨雾,我终于看到了发射塔。原来广电分为两部分,广电大楼在街道的另一边,我刚才去的是广电局办公大楼。
街道并不宽,而对于我这条用鳞片摩擦着街面行走的鱼来说,并非易事。况且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是限时的。几年前我到杭州过一个十字路口,我不知道那是几道车的路口,我的近视眼看着对面就已经模糊了,我就决定分两步过马路,到中间绿化区等下一个回合的绿灯,那样可能安全一点。我过了一半的路程,红灯亮起,刚好到了绿化区,就坐在地上休息,等待着下一个绿灯。绿灯亮起时,我站起来,膝盖却僵硬得迈不动。我咬紧牙,忍受着骨头碎裂般的疼痛,强迫自己的双腿向前迈。绿灯变成数字提示时,前面还有两三米的距离才能走到对面,我一急,整个身子摔倒在地上,而一边的车流已经过来了,幸好那位司机刹车快,才没有将我变成“鱼浆”。到了对面,我外甥媳妇打电话过来,问我到哪儿了?我想对她说说刚才就差一点变成鱼浆,可我忍住了。一切疼痛只有自己忍,没有另一条鱼可以替代。无论大海里的鱼,还是小河里的鱼,总是独立地游。外甥媳妇说,我一大早从她家出发,她就担心,她听我说已经到了杭州汽车西站,才说:“那就好。”她连说了几个“那就好”。可她不知道我忍着疼痛,移到车站,那样一小段路程究竟有多艰难。不过有一回从杭州一家医院出来,要过马路时,路口的警察吹哨子,拦下了过往的车辆,就是我对面早已是红灯了,他也护送我到了对面。我到了对面,因为与他隔得远,只好向他鞠躬表达我的谢意。
我这条伤鱼,就是这样艰难地在大地上用鳞片行走。
对面挥着小红旗的引导员见我的双腿行走极为不便,很有可能在红灯亮起时,还没有走到对面,就举起小旗示意一边的车辆停下。她小小举动让我感到一丝温馨。不过我现在与往年比,双膝略有好转,我也尽力加快步子,终于在红灯亮起时,走到了对面。
街道边树上滴下一滴滴雨,我的头发也湿了。这一点小雨对于我这样一个在田野上走来的生命来说,终究是很细小的事。在田野上劳作,遇上暴风雨的日子也不知有多少回。我儿时有一回清明边进山打柴,半道上就遇上了狂风暴雨,还亲眼见到一位樵夫过小木桥时,连人带柴担被风刮到了小溪流里。唉,这都怪海里的老祖先,如果不进化出嘴巴与肛门,子子孙孙在大海里游多好?没有不平等的生命,没有拥有核武器的生命,一切都是那样自然。究竟是怎样的能量让老祖先进化出了嘴巴与肛门?我不知道。至少时下我还在艰难地行走着。
路过前面电力局大楼,我朝一边看了一眼,对面是县邮政局。很多年前,我还带着一部手写的四十余万字的长篇小说到县邮局投寄。那时我已经写了二十余年,每一次到乡邮局投寄,乡邮局的工作人员都会抛出一句:“我说你神经病啊,写又写不发表,还要写。你实在没有路走,不会出去要饭吗?”我只有忍气吞声,闭着嘴,装着一条还没有进化出嘴巴的鱼。那时我偶尔收到杂志社的退稿信,除了自己那像炸药包一般厚实的稿子,还有一张铅字打印的退稿单。有一回投出去一个“炸药包”,收到一封单薄的信,我激动得心跳加快,心想很有可能是出版社通知我长篇小说被规划进出版行列了,否则不会这般单薄。可是拆开信,还是一张退稿单,单子上多了几个手写的字:“如要原稿退回,自付退稿邮资!”
我就是这样将稿件拿到县邮局投寄,邮政局里的人不认识我。不认识我,她就不会当面说我神经病。
我早已在人世间被磨得伤痕累累,血肉模糊。我每次写稿都将笔下的汉字当作士兵,每一次让我几十万大军冲锋陷阵,最终看到我的大军全部倒下,作为统帅的我会有多么地自责。我的一生就是在这样的一次又一次“战役”中走过来的。
我再向前走了一小段路,就看到县总工会的门牌了。大门上的自动伸缩栅栏紧闭着。而这条街很安静,好像已经到了城池边了。我横穿过马路,走到栅栏门前,朝里边看。一边过来一位好像是隔壁单位的保安,是个女的。她过来告诉我,还没到上班时间,还早着呢。
我告诉她,我想到里边坐坐,我脚痛。她要我呼叫一下保安,让保安开一下门。她呼叫了两声,保安却从大楼最里边走出来,到了大门旁,站在走廊上黑着脸凶道:“你找谁?”
我说找县作协的杨秘书。我本来想直接报姓名的,而我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在微信上与我江苏大姐说过这一天的工作安排,大姐吩咐过我千万别得罪了作协领导。我大姐知道我脾性,我是个常常在心底自称有子房之谋的一代将才。哪怕我这条鱼用鱼鳞片行走在锋利的碎玻璃道上,我也要重生。所以我还是假装谦虚地称那位“秘书”。没想到保安很不屑地回答我,那角色因为还有四个月就退休了,想来上班就来,不想来就不来了。保安要我打电话问一下。我请求保安让我这条鱼游到里边去,可是他不肯。
我只好退到一边,可头发衣服都已经湿了。我走到远一点的走廊上,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快八点半了,才敢给领导打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像是懒猪还没起床的声响。我心里就叫了声不好,领导要发脾气了。领导很快传来了愤怒声:“我还没有起床。我稍后会过来……要九点半才能赶到单位。”
我这条鱼只好收起手机,站在走廊下,看着街面上的雨雾。
穿着环卫制服的环卫工人在努力地打扫着街上的树叶,扫成一堆,又装进尿素袋中,然后提到三轮车上。他就像一条鱼一样地游着,每天拿着很微薄的工资。他见谁都有可能低着头。
而我这条鱼站在别人的屋檐下,还是在静静地收拾着自己一路的“血浆”,在暗地里重组灵魂,然后又一次次地将灵魂搁到尘世间磨砺,又一次次地磨得“血浆”四溅,我又一次次地静心去收回自己的“血浆”,重组灵魂。
总工会的大门终于开了。我到里边大厅里坐着,等领导过来。一位年轻的女子给我送上一杯热开水。我点着头,向她表示了谢意。
我默默地让时间流过去。外面依然雨雾朦胧。大厅里又来了一位女工作人员,与先前的那位说着:“这人见不到阳光,就闷得慌。这鬼天气。”
可我知道雨天也有阳光,雨天太阳照常升起。它仅仅是在云雾中,哪怕是暴风雪的天气,太阳也照常升起。只是人类这种由鱼进化来的动物,往往被常识所迷惑,而不是真理。
而我这条鱼就想打破常识的迷惑,追求真理。在这一点上,张良只是辅助了汉高祖成为一代皇帝,而不是追求人类以至于宇宙空间的真理。
我知道我自少年时起追求的是人类普遍真理,而后慢慢上升到宇宙真理。
所以,我纵然遍体鳞伤,还能保持着静静地等待。
我不是指等待杨秘书长,一位连保安也不屑的秘书长,大致可以揣摸出他的为人。我静静地等待的,是属于我的时机。我会将我一路走来的“血浆”再一次收集起来,我不再是重组灵魂,而是长出一对无形的翅膀,进化成一条翱翔于时空的鱼。
雨雾中的阳光,始终在我的心田里。
雨雾中的阳光(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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