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闹枝头,三月好风光,肖杰老屋窗外的杏花又开了。晨光漫过红瓦檐角,给塑料板装饰的顶棚镀上毛茸茸的金边。此时,肖杰蜷缩在席梦思床上,恍惚听见幼时檐下的麻雀扑棱棱掠过,带起几片飘落的杏瓣,像母亲缝衣时漏下的粉线头。
老屋窗玻璃透进的光线,暖意融融的,带着杏花的影子。肖杰翻了个身,听见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那是去年深秋拴的,铜绿早被春风蹭花了边。母亲纳鞋底的顶针还卡在窗棂缝里,锈成了桃花瓣的颜色。
村口磨盘边的黄鹂最是守时。那时春天的早晨,总是被黄鹂叫醒的。村前小溪边老柳树刚刚抽出新芽,就有黄羽白肚的鸟儿立在柳枝上吊嗓子,啼声脆得能掐出水来。肖杰总是疑心这些鸟儿是循着压水井的调门飞来的。晨雾里压水井"吱呀呀"的响动,清凌凌的水就涌进陶瓷做的水瓮,惊得瓮底青苔直打颤。母亲舀水时葫芦瓢碰着瓮沿的清音,混着邻家炊烟里张婶“笃笃”劈柴的脆响,在青砖院墙上撞出细碎的回声,倒像是给鸟鸣打拍子。
桃树闹春是最没有耐性的。前夜,还裹着青皮骨朵,早起推窗就撞见满树胭脂云。肖杰猫腰拣拾着落英,想做一些染料,却被露水洇湿了裤脚。那棵粗壮的石榴树偏是个慢性子,等杏花谢了大半,才不紧不慢抽出新芽,倒像是故意要衬得桃红更艳三分。
汶河滩的鹅卵石最懂春汛。春汛未至,汶河瘦成银绦,鹅卵石间游着柳叶似的细鱼。三月里水浅,石缝里钻出些伶仃的婆婆丁。肖杰十五岁那年,他在这里撞见戴胜鸟,金冠子晃得他眯起眼。金冠黑纹的翎羽在晨光里流转,像是把整个春天都披在身上。那鸟儿啄食的模样,活像私塾先生批文章,一点一啄都透着讲究。后来,他总是背着画夹揣着炭笔来蹲守写生,宣纸上洇开的,是鸟喙啄破晨露的刹那,画纸边角上沾满蒲公英的绒毛。
初次遇见露瑶的那天,河面上漂浮着一层蟹壳青的雾气。姑娘举着傻瓜相机追拍白鹭,帆布鞋陷进淤泥也不顾。姑娘追着白鹭跌进芦苇荡,胶卷盒却滚到肖杰脚边。“劳驾,搭把手?”她喘着气,朝着肖杰笑道,睫毛上还挂着雾珠子。他弯腰去捡,瞧见她帆布鞋上沾着的泥印子,倒像一幅写意山水。他替她拾起滚落脚边的镜头盖,瞥见取景框里定格的光影——逆光中的芦苇穗子正在燃烧,而自己沾着颜料的袖口,不知何时也闯进了画框。后来他总记着这画面,比暗房里显影的照片还清晰。
那个年头,生活艰难,他们常在河堤柳荫下分食烤地瓜。露瑶专挑焦糖脆皮吃,说像咬碎了夕阳的边角。她说青岛的海风咸得呛人,不像这里,连月光都带着花的甜味。她讲青岛的月亮总浸在海雾里,不如汶河滩的月色透亮——这话肖杰记在本子上,旁边画了朵将开未开的杏花。后来,露瑶随下乡的母亲回了青岛,书信往来时,她喜欢在信封里夹几片海边的贝壳,说是要让汶河与黄海在信纸上相逢。
最后那封信抵达时,槐花正在南风里簌簌坠落。邮递员自行车的铃铛撞碎五月晨光,肖杰指间的油彩在牛皮信封上洇出月牙痕——露瑶总爱用火漆封印,说是给往事盖棺定论。拆开信封时,一片海玻璃滑落掌心,棱角早被潮汐啃噬成温润的弧,对着画室窗户举起,墨绿纹路里浮着游丝般的雾,恍惚是那年春汛漫过汶河堤时,姑娘倒退着跌入芦苇丛的残影。
如今他带着实习学生来到河滩写生,画箱角落里肖杰还是备着薄荷糖。薄荷糖在铁盒里结了霜,如十年前暗房的红灯下,露瑶总含着这种廉价糖果定神,说甜腥的凉能镇住暗流汹涌的底片。有回实习的丫头们偷糖吃,问他怎知这种老式糖果,他望着河面闪烁的波光,笑着说:“这才是春天该有的滋味。”
肖杰望着河面,支好画架,松节油混合着槐花香漫上来,调色盘上钴蓝与赭石正在厮杀。暮春的河滩里,游荡着迷途的候鸟。肖杰在给学生们指点灰雁迁徙路线时,总会无意识摩挲画箱铜扣——那里嵌着半枚褪色指环,是暗房那次显影事故后,露瑶从灼伤的指节上褪下的。彼时显影液在塑料盘里沸腾,她笑着把残缺的戒指抛进定影剂:"你看,它像不像月食?"
有时,他也对这群活泼俏皮的学生,偶尔讲一下那个关于候鸟的故事:每年春秋两季,总有些掉队的鸟儿在汶河岸边歇脚。它们有时停留三五日,有时盘桓整个季节。但不管停留多久,翅膀永远都朝着既定的方向。
当霞光将画布浸透时,暮色漫过河滩,肖杰取出那片海玻璃,看它把晚霞割成细碎的暖橘。黄昏被棱角切割成马赛克,风掠过芦苇,恍惚拼凑出旧日图景:那时露瑶举着相机倒退着走,马尾梢扫过颤巍巍的野蔷薇,快门声惊起一滩鹬鸟,尼康F3的取景框里,他正弯腰拾起被风吹落的写生簿。那些未寄出的素描至今仍锁在樟木箱底,纸页间夹着干枯的蓼花籽。
桃花开,杏花落,紫燕翩翩来。此刻,肖杰正在修补被夜雨打湿的画架。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鸣,“布谷,布谷”的叫声,让他想起那个蝉蜕还粘在柳树上的清晨——省美协的邀请信就是在沾着露水的邮包里送来的。
三个月后,油画《鸟鸣里的清浅时光》静静悬在美术馆C厅东墙。当白发苍苍的老画家颤巍巍指着画框连说三个"好"字时,肖杰却盯着玻璃幕墙外掠过的灰雀出了神。颁奖晚宴上的香槟气泡还未散尽,他连夜踏上了返乡的绿皮火车。
如今颜料箱里多了一枚金质奖章,但调色板上的青绿依旧混着河泥的土腥。他习惯性地把画笔在旧帆布上擦净,忽然听见身后芦苇沙沙作响。转身的瞬间,攥紧兜里那块褪色的蓝手帕——去年深秋露瑶裹着柿子来画室时,包柿子的正是这方帕子。
夜色吞噬了肖杰的回忆,河滩西头的浅湾泛起细碎的银光。肖杰在写生簿的新页上落下日期,又添了行小字:白鹭掠过水面的弧线,总比颁奖台的红毯更接近永恒。
鸟鸣里的清浅时光(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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